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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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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故事之中,趣味隽永的几多。有许多短故事,原文极短,写来也十分简单,可是却留给读的人以无穷的想象力,去想象故事发生时的情趣。这也是为甚么几乎每一个聊斋短故事,都可以化成小说的缘故。若是原文超过千字的,简直每一篇,都可以化为长篇小说! “狐联”写狐仙挑逗一个迂腐书生的经过,大有奇趣。 *** 把灯火剔亮一些,他打了一个呵欠,实在已经很疲倦了,可是还是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用力在自己的大腿上敲打了几下,在疲倦中,连疼痛的感觉,都有点麻木。 他叹了一声,古人悬梁刺股,苦读求上进,人人都只知道成功了之后的风光,哪里顾得到成功的历程中所受的痛苦! 又打了一个呵欠,拿起书本来,才剔亮的灯光好像又不够亮,他把视线自书本上移开去,移向窗口,半开的窗外,是小小的花园,在星月微光之下,园中的草木假山,看起来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他挺直了身子,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视线再度移到树上,书本上的字,似乎一个一个都在跳动,他要用手指一个个按住它们,才能读下去。他故意提高声音:“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再是一个呵欠,他用力在自己口上打了一下,讨厌何以非长张大口不可。 打呵欠,会使人有一个短暂的时间听不到声音,所以他不知道那种清脆的声音是甚么时候开始的,依稀彷佛,还有十分动听的笑声。 园子里漆黑一片,而那种声音若断若续传来,分明是女子走动时,身上的各种玉件佩饰相碰的声音,这种声音,很是骚人墨客吟哦的题材,他也不禁有点绮思。 然而,他苦笑了一下,当然那是太疲倦的幻觉,十年寒窗,日子不是那么容易过,在幻觉中,略作绮思,无伤大雅,若是真的── 他心头打一个突,不但是为了自己的想法,居然大胆到了越出了规范──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自然也包括了不得胡思乱想在内! 但更令他感到突兀的是,那种声音,不但清清楚楚传来,而且越传越近了!不但有佩玉相碰的叮叮声,而且有细碎的脚步声。 一切声音,在门口停顿,他已经惊呆得倦意全消,想要喝问是“甚么人”,却张大了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深宵时分,忽然有这样的怪异,怎知是鬼是魅?按在“圣贤书”上的手,在冒着冷汗。 门外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便是一阵低微的轻笑声。听得出是两个女子发出来的──一个低沉、甜腻、柔媚;另一个清脆、悦耳、动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门看,门缓缓被推开,灯火摇曳,一双丽人,卷起一阵沁人肺腑的香风,走了进来,看得他双腿发直,整个人都呆住了! 两个丽人进门之后,俏生生地站着,一脸娇俏,迫得他透不过气来,一个年纪比较大,也不过二十左右,肤光赛雪,眼波流转之间,简直叫人神为之夺,另一个年纪较轻,娇憨之气,甜得叫人心醉,叫人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搓捏一番。 一双佳人并肩站着,一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而且存心要他看一个饱,在短短的时间中,他们虽然站着不动,可是脸上的神情,却已千变万化,轻笑、浅颦、薄嗔、略怒,眉挑目传,樱唇微翘轻咬,当两人忽然舌光轻吐,作了一个小小的鬼脸时,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两个丽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同样动听,但也大有不同,大的那个轻腻低沉,小的那个清脆玲珑。小的那个眼角含笑,吐言更是清丽:“姐姐,你看他,吓呆了!” 大的那个声音腻得化不开:“可是我们青面獠牙,把他吓坏了!” 他一面吞着口水,一面舐着嘴唇,一面双腿把不住发抖,一面勉力迸出四个字来:“何方妖孽!” 两个丽人笑得放肆,笑得前仰后合,柳腰摆动,身上的玉饰,更是叮当乱响,小的那个学着他,伸手向前指着,衣袖褪下了半截,露出了粉光细致的一截手臂,恰如新磨的米粉搓成的一样,也学着他的声音:“何方妖孽!”然后,又格格地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一笑之后,立时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年长的那个,已踏前一步,盈盈向他行了一礼,他几乎没有扑出去把她扶起来,只见她行礼时轻轻互握着的双手,手指又长又白又柔软,他不禁又吞了一口口水,想象着这样的手指── 她行礼之后,又站直身子,指着年小的那个:“她是狐!” 小的那个仍然笑得腰肢乱颤,指着大的那个:“她也是狐!” 两个人飘起了一阵轻风,带起了一股浅香,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个丽人已经来到了书案之前,他气息急促,一双手,自然而然伸出去,想一手一个,去握住她们的皓腕,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收了回来。 小的那个带着稚气,问:“他怎么啦?” 大的那个,水葱也似的手指,翻看他面前的书,身子略俯向前,以致她一开口,一股甜香,直喷向他的鼻端:“你没看到,他在读圣贤书?” 小的那个仍是一脸不解:“那又怎么啦,看他样子倒挺神气,应该有点男人气概!” 他发起急来:“我……我……君子不二色……我……君子不欺暗室……你们……你们!” 两个丽人不约而同,身子倏然分开,绕过了书案,一边一个,到了他的身边,小的那个,甚至还伸手,在他颔下短髯,轻轻拉了一下,大的那个,笑声荡漾,像是要用笑声把他的心勾出来。 他把双手紧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但那并不能阻止他双腿剧烈的抖动。他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念着神佛道经,想着圣贤之人,在这样的情形下,应该怎么做──虽然他明知自己应该怎么做! 年长的那个,竟然伸出手来,指尖在他的下颌上,抬了一抬,笑声更令人心荡:“甚么叫不二色?鬼神都不理这一套,我们是狐,更加不理──” 她俯下身来,就在他的耳际,呵出来的香气,令他浑身血脉贲张,她道:“狐,最擅在床上令男人销魂着迷……” 他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接下来他大声叫嚷些甚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但那自然全是多年来读进脑去的圣贤书中所教的道理。 随着他的叫嚷声,两个丽人一边一个,紧靠了过来,他叫得更大声,两个丽人又一起飘开去,小的那个道:“他不是男人!” 大的那个道:“读书的君子,能对对子?” 他睁开眼,略定神:“请出上联!” 大的那个娇声吟道:“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 他瞠目不知所对。 小的那个又咯咯娇笑:“读的是甚么书,我代你对了吧!” 她也吟道:“己已连踪,足下何不双挑!” 和来的时候一样,香风轻笑声远去,他发怔,翻来覆去地念着下联,一直到天亮,不知自己是错过了甚么,还是得到了甚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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