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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城某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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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前,还是少年人的时候,就曾发愿心,要把聊斋志异的故事重写──不是翻译,不是把文言文翻成白话文,而是取其神髓,全面现代化,重新写过,只保留原来的题目:聊斋每篇小说的题目,在灯谜中成为一个部分,称为“聊目”,十分有趣,例如“桃花开后”,打聊目一,谜底是“叶生”。 不久之前,试着用两千字,把聊斋故事全盘现代化,效果居然不坏,信心大增。聊斋志异是世上最好的短篇小说,题材包罗万有,泰半诡异莫名,现在以每篇三千字为限,自然只能拣原来极短的来铺排,像这篇,原文只有一百三十二字而已。 *** 他吓呆了! 他不算十分大胆,也不算胆小,他只是正常人,正常人会很喜欢看杀鸡,看杀猪,在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过程中,去领略生和死的玄秘,在决定生命存活死亡的鲜血迸溅之中,去体会那种异样的刺激。 胆子再大的人,也不会去看杀头。他曾有一次,结伴去看杀头,可是到了刽子手随着炮声,扬起雪亮的钢刀时,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只是事后才睁开眼,望着无头的尸体,颈腔在咕嘟地直冒鲜血。他怕被同伴笑胆子小,弄明白了一起去的三个人,原来在紧要关头,都闭上了眼睛,他才吁了一口气。 杀人,和杀猪杀牛、杀鸡杀鸭,毕竟大不相同。 可是现在,就在他面前不到两步处,他就看到了杀人,看到了钢刀闪动,刀锋毫不留情地进入一个人的脖子。那人像是张口想叫,可是鲜血已迫不及待自他的口中涌出来,等到人头落地,身子摇晃着,双手摆动,坚决不肯倒下,甚至使他想过去扶一把! 他当然没有去扶,他想逃,可是双脚钉在地上,头皮发胀,全身发麻,而才砍下了人头的那柄钢刀,带着呼啸的追魂夺命的刀风,已经掠到了他的面前,他只觉得颈上凉了一凉,竟然没有疼痛,整个头不情不愿地向旁侧去,看到的景象,怪异之极──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全都侧转,他甚至想大声叫出来,告诉别人,有那么奇异的景象。不过他当然没有机会出声,他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可是颜色却变了。 变得一片鲜红──这种红色,他倒绝不陌生,红得那么浓,那么稠,那是鲜血的红。 血似乎染红了一切,甚至染红了整个天空。 接着,便是黑暗,无边无涯的黑暗,一下子铺天盖地掩遮过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吞噬了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倒地之后的遭遇,只是在又有了直觉之后,从身边传来的各种杂乱的交谈声中,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当然,他倒地之前的事,他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几个人结伴赶路,地方上治安不靖,强盗出没;结伴,就是为了想预防强盗,可是强盗来了,又突然又凶狠,那么多,连长得是甚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所有的强盗,几乎都一个样子,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戾气,人的脸上不应该有这种戾气,所以他们看来也就不太像人。 强盗手中的钢刀也全一样,翻飞得又快又狠,精光夺目,切割进人的身体时,会发出魔鬼笑声一样的声响。 他看到一个人就在他面前人头落地,然后就轮到了他。当然他也捱了一刀,现在怎么又听到了声音了?是不是已到了阴曹地府? 他陡然之间感到了彻心彻肺的害怕:他死了!他头被钢刀砍下,他做了无头鬼! 他想大叫:我不要做无头鬼,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了剧痛,鼻端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同时,也听到了旁边的人在说些甚么。 “全死了,那些强盗下手好狠,一刀一个,先杀人,再发财,只有这一个,真是吓死人了,头已被砍下一大半来──” “何止一大半,连着的还不到一寸……” 有哭声传来,他听来很耳熟,是他的家人,一面哭,一面也在诉说:“都快下葬了,才发现他还有气息,老天,看他!看他!他睁开了眼!” 他确然睁开了眼。 他看到的一切,模糊之极,全是一些朦朦胧胧的影子,在晃动着。 他至少知道自己没有死,没有做无头鬼,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被救回来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仍然睁大眼,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子。 看出去,模糊的影子一天比一天清楚,终于,他可以坐起来,可以拔走一直塞在他口中的那根芦管──将近半年,他的生命,就靠通过这根芦管灌粥水进去而维持。 他真正活了过来,消息传来,大家都争着来看,颈际的白布解开,大家都看到,在他的脖子上,有着一道细而暗红色的疤,疤几乎绕着他整个脖子──不是整个,只有一寸多没有,他就是靠那一寸多,没有被钢刀砍断,才活下来的。 看的人,有远到几百里之外赶来的,大家都啧啧称奇,有好奇心浓的,甚至还伸手去摸他颈上的刀痕,他脾气好──死了又活过来的人,脾气自然好,觉得再也没有甚么可争,一切全是捡回来的。 他也一遍又一遍向人家讲述当时的情形,有人听他说到天地间一切全都倒转了时,侧着头,问:“是不是和这个姿势时看出去的一样?” 他会大摇其头:“不一样,绝不一样!” 问的人喉咙中咕哝了一句,可是没有讲出来,没有讲出来的话是:别把头摇得太大力,小心把头摇了下来! 话没说出口,想想却也不禁骇然,所以问的人,就不禁吐了吐舌头。 一年一年过去,他的遭遇再怪,再不可思议,也引不起人家的兴趣了。有相当长一个时期,他是人人口中的谈话资料,但接下来,人家只是偶然提到他。只有他自己,才经常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人头脱离脖子那一霎间的可怕景象。 十多年之后,甚至连他自己,对那种可怕景象的记忆,也逐渐模糊了,大家都忘了有那件事,他自己也忘记了,他已从一个传奇人物恢复了正常人的身份。 那一天,他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其中一个忽然道:“说个笑话给你们听──” 说笑话的人,说的是一个甚么样的笑话,全世界没有人可以考证得出,只是这个笑话说了之后发生的事,在场人人都可以看到。 笑话说完,听到的人都轰笑(那一定是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笑得捧住了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迸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止住了笑,望着他,只有他还在笑,笑得前仰后合,头不断向前又向后摆着。他当然看不到自己颈际那道细细的疤痕正在迅速迸裂,先是细小的血珠子在挤出来,接着,鲜血像是喷泉,迫不及待地喷出来。 他还在笑着,可是发出的笑声,骇人之极。 紧接着,一下听来像是甚么东西爆裂的声音,他正在向后仰的头,突然脱离了他的脖子,跌到了地上,他所发出的最后笑声,戛然而止。 自然再救不活了。 生命有时那么坚韧,有时,又那么脆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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