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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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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前面的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着,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溅满了鲜血的牢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不出我所料,塑像脸上神情所表现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几乎是一样的。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么呢?看他的样子,一定是在想什么。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没有力量可以对付他。人类单是有这种身分的人在,单是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做为一个人,已经是够侮辱的了? 我盯着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着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第五间──”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立即变了话题:“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的痛苦来的,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着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 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的,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着,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一样。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道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宝。”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蜡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人类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才道:“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样的话,大约是我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了,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来,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你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一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实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先向我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了什么要求来,我都要答应他了。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头,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强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着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了? 看起来,他像是有着极大的顾忌,可是,哪有什么顾忌呢?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人参观的,只不过参观者极少而已。 我实在弄不懂他在弄什么玄虚,不过他既然不想照实说,这只好归于艺术家的怪脾气一类,我也没有理由逼他非讲出来不可。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也想不到会看到那么伟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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