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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恋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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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假设鬼魂就是人生前脑部活动的记忆组,那么,生前的一切喜怒哀乐,也一定持续在记忆组之中,鬼也就有开心的鬼和痛苦的鬼──曾以这个说法劝过一个因为极度痛苦而想自杀的人,告诉他:千万别在痛苦之极的时候死,在这种时候死了,痛苦延续下去,再也没有消除的机会,使痛苦变成永恒。远不如留着生命,才能使痛苦逐步减弱。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之谓也。 *** 夜很凉,不止夜凉如水,简直夜凉如冰! 或许别人并不觉得冷,可是他不同,他觉得冷,哪怕在他面前有一堆火,或是他整个人都在火堆中央,他还是会觉得冷。 因为他那种冷,并不是受外来的影响,并不是由于冷的空气包围了他,他才觉得冷。他的冷,是来自他的身体之内! 他不知道那种致命的寒冷是来自身体的哪一部分──是来自心底深处?来自脑,来自肺,来自脾,来自肾?是来自骨髓的深处,还是来自全身每一个细胞核的中心? 根本无从确定,就是知道冷,整个人,都变成了冰冷的,迷迷糊糊的一团,行动之际,飘飘荡荡,来来去去,不论到哪里,最后,终于会回到这个地方来,长期地逗留。 他当然十分熟悉这个地方,那是这个城市中一个街道的转角,有着密集的,灰色残旧的,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底层,各种各样的店铺的招牌,有的是新装上去的,神气活现地伸出街道,有的已经很残旧了,一阵风过,摇摇晃晃随时会跌下来。 每一块招牌他都熟悉,就像这时,他缓缓地上了附近的那行人天桥,天桥上的每一个石阶,他都熟悉一样。 上了天桥,他靠在栏杆上,想把身子挤成一团,以抵消那种致命的寒冷,可是却做不到。 他的视线停在街转角处,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已经接近午夜,她和她的新恋人快出现了。 她本来是他的,在她最失意的时候,偶然地相识,他有触了电似的震惊,那是前生冤孽见面时才有的感觉。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从此之后,上天入地,日月无光,他都要使她变成自己的妻子! 立一个愿是很容易的,任何小孩子在小学三年级的作文簿上都可以就“我的志愿”这样的作文题目,写下“我将来要做大总统”这样的字句,真正能做到的或然率是多少? 但是,任何一个总统,也必然经过小学生作文的阶段,所以也不能说没有可能。 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或许是她那时正在极度失意之中,需要异性的慰藉,他竟然很快成功了──成功得令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她还不是他的妻子,他甚至没有求婚,她就把自己动人之极的身体给了他! 当他拥着她香馥馥、雪白粉嫩的娇躯,感到自己的幸福实在令人不能相信的时候,他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不是美梦,也就不能不回到现实中来,他的收入,不足以负担一个小家庭的生活费! 他努力工作,拚命去找工作,想藉自己的辛劳来表达自己的爱意。 但正如城市中流行的一句话:“努力是没有用的,拿成绩出来!” 有许多爱情故事,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一定会甘于贫困,和他过着十分刻苦的日子。 (这是旧式电影常用的题材。) 可是美丽动人的她,很快就明白了美丽能带来的实际价值,她从那些男人望着她时那种贪婪的、充满欲念的眼光中,逐步明白了这一点。 于是,某一天,她用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的声音对他说:“你走,我不要再和你在一起,你再纠缠,只有使我更讨厌你……” 他当然不会就此离开,他用的方法是痛哭流涕,下跪求饶,甘愿为奴,只求一点:不要叫他走。 可是,她既然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令她改变主意的了。 除非他忽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继承了莫名其妙的一个远亲的庞大遗产。 (这也是旧式电影中常用的题材。) 不过,他没有那么幸运,他的痛苦,并没有因为眼泪的涌流而减少,他全身像是炸了开来一样的痛,每一个细胞都在遭受撕裂的痛楚,他把自己身子紧缩着,想把痛苦从体内挤出来,可是没有一样方法,可以使他的痛苦稍微减轻。 尤其,当她很快地有了新的恋人,她的新恋人又显然能使她在物质上得到满足,而她也显然对新恋人有着爱恋的时候,他的痛苦更甚了。 他常在那行人天桥上等着,等她和新恋人的出现,新恋人会送她回来──她就住在那些高高矮矮的,残旧的房子中的一幢某一楼的一间小小的房间中──他曾挤在那张床上,拥着她睡过。 她和恋人吻别的时候,他的心像针刺一样的痛,他张大口,可是叫不出来。在这以前的时间中,她和新恋人做了些什么?那是绝对可以想象得到的事,因为他曾经有过相同的经历,丰腴的手臂举向上,香葱也似的手指,不知想抓到些什么,呻吟声每一下都那样令人血脉贲张,挺耸的双乳,颤动出炫目的波浪,纤腰的扭动,每一下都足以叫人魂飞魄散,修长的、线条优美的双腿── 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路灯并不明亮的光芒之下,当他的视线,移到了她丰臀之下的双腿时,短裙下的双腿上,套着黑色的通花袜,在黑色的织花空隙之中露出来的粉腿,闪耀着白玉一样的光辉,惊心动魄! 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当他又睁开眼来时,街角已经没有人了。 如果像往常一样,他会去酗酒。酗酒在物质社会中,也是一种相当豪奢的行动,自然,也可以采用十分廉价的方法,也有不少种酒,是很便宜很容易醉的,他在那种劣酒的麻醉下,已经不知道昏死过去多少次了! 可悲的是,每天醒来,精神的痛苦之外,再加上肉体上的痛苦,胸口像是有铁锤在一下又一下地锤着,头顶像是有斧头在一下一下劈着。口中涌出来的口水,竟然是那么苦,苦得叫人五脏六腑一齐翻转。 不知道多少次了,人对痛苦的忍受是有极限的,他已经抵达了极限,可是痛苦还在增加,他没有法子再忍受下去了。 于是,和很多人在同样的情形之下一样,他想到了死。据说,死亡是解脱痛苦的唯一办法,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他又闭上眼睛一会,陡然一怔,她和新恋人又出现了,两个人紧搂着,转过了街角,他木然而立,心如刀绞,有血滴出。 就在这时,两个老人走上天桥来,在他站立不远处,开始烧纸,一个道:“他服了毒还不够,硬把自己的头撞得脑浆迸裂!” 另一个道:“阿林,我们一场街坊,烧点钱给你,一点意思。” 他呆了一呆: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像是在说自己?自己死了?不会,不是说死了就不再有痛苦吗?为什么刚才看到她的俏脸贴向别的男人,还是心如刀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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