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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李规范一挺胸:“我们的祖先由于处境十分恶劣,无时无刻不准备牺牲性命,所以才有了这种指环,用意是保守秘密。”

  我心中暗暗吃惊,倒也不敢再和他开过分的玩笑,因为七个家族,如果不是真的关系重大,是断然不会人人都随时准备自尽的。

  房间中沉默了片刻,李规范又道:“当年分手真是十分和平,陈姓人口不多──事实上,我们人口一直不多,在我们的意识之中,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剧观念,我们和普通人不同,只要血脉不绝,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绝不追求人丁兴旺。”

  我一句话在喉间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我想说的是:“人多了也不行,只怕这个蜂巢一样的建筑物,会容纳不下。”

  我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这句话太轻浮了,我既然知道他们上代的遁世归隐,有着十分悲壮的原因,自然不应该再说轻浮的话了。

  李规范叹了一声:“陈姓的一个家长,是十分有见地的人,那时,大约距今一百年左右,他已经看穿了外面世界的变化,知道我们的武功虽然可以称雄江湖,但必然没有甚么大用,而且,越来越没有用──”

  我挥了一下手:“等一等,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一定要问。”

  李规范停了下来,我道:“你们遁世隐居,可是看来又一直注意着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你的知识比起欧洲一流大学的学生来,一点也不差,这,好像有点矛盾吧?”

  李规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祖上在避世之时,就已经立下决心,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所以天下事不论大小,我们不论身在何处,明的管不了,暗中必须了如指掌,所以我们不断有人派出去、回来,把在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带回来,也负责要使下一代知道。”

  听到他这种说法,我和胡明两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禁有点发愣。

  这个丑少年的口气好大,或者说,他祖上的口气好大。

  甚么叫“天下是我们的天下”?

  我一想到这一点,想起刚才联想到的一些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更有点可以肯定,这七家,尤其是姓李的,只怕在历史上,曾有过十分辉煌的往昔,不然,怎会有那么大的口气,又会有“老皇爷”这样的称呼?

  自然,后来他们失败了,这才远离中原的。

  胡明的口唇掀动了几下,没有说甚么,由于这是人家要用性命来保守的秘密,所以我也一声不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没有问题了。李规范道:“所以,陈姓族长说,他们离去之后,绝不再言武事,而且也必定子孙相传,仍然永不泄密。”

  李规范续道:“他还说,留下的六姓,暂时不走,也必难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他可以先到外面去,为我们打下根基,他只要求把他一族该得的财宝带走,但是却又要求把各姓的先人遗体一起带走。”

  我和胡明听到这里,都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把先人的遗骸,从隐居的海岛带回繁华世界去,这种行动的目的何在,是相当难以了解的。

  李规范看出了我们心中的疑惑,低下了头,叹了一声:“那陈姓族长是十分深谋远虑的人,他的意思是;我们在这里隐居,虽然不和外界接触,而且凭我们的武功,可以使当地人把我们当作鬼神一样敬而远之,但是这种情形,必然不能长久维持下去的。”

  我插了一句口:“能够维持到今时今日,已经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李规范苦笑着:“是,所以他的结论是,到时候,活着的人可以离开,死人却无法挪移,不如早作打算来得妥当。当时──他的提议曾引起极其激烈的争论,因为──因为──”

  他讲到这里,又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才好,想了一想,才道:“因为我们祖先之中,颇有非同小可、轰轰烈烈的大英雄大豪杰在内,人虽已逝,浩气长存,做为后人,自然要尽一切可能,保存先人的遗体。”

  任何人提及自己的祖先之际,总不免会有点自豪感的。所以当我听到李规范用这样的词句形容他的祖先之际,我也并不以为意。可是当我向他望去,接触到了他那种异乎寻常的虔敬的神情之际,我不禁心中陡然一动,剎那之间,一桩本来应该是毫无关连的事,闪进了我的思绪,令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我站了起来,用力挥了一下手:“结果,陈姓族长成功了,带走了不少遗体。”

  李规范道:“是,连最主要的也带走了──”

  他说了一半,用十分讶异的神情向我望来:“卫先生,你怎么知道结果的?”

  不但是他,连胡明也用讶异的神情望向我。

  我的思绪相当乱,一时之间还难以向他们解释,只是无意识地做了几个手势:“我是猜测,陈姓族长当然用了叶落归根,人死了总要归葬故土这种理由,来说服了别人的。”

  李规范的神情依然有点疑惑,望了我一会,又不像少年人那样地长叹了一声。

  这时候,我思绪仍然十分乱,心念转得十分快,而且,把两件看来并不相关,或根本不知道有甚么关连的事,正迅速地联结起来。

  由于我在思索着,所以李规范接下来所说的话,我也没有怎么用心听,反正他的叙述,也到了尾声。他道:“陈姓族长走了,听说,特意打造了好几艘大船,才把一切东西载走,这是我们七姓的第一次分裂──怪在自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陈姓一族的消息了。”

  胡明道:“他们离开之后,没有主动和你们联络?”

  李规范摇头:“没有,我们曾派人出去找,可是普天下姓陈的人何止亿万,上哪儿去找去?有的推测说在海上遭了意外,也有的说陈姓诸人早就不怀好意,总之,就此音讯全无,这事距离──现在,也将近有一百年了。”

  我闷哼了一声,继续想自己想的事。

  李规范又叹了一声:“陈家走了之后,听说人心很是浮动,但由于离开了的全无下落音讯,所以反倒使也想走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这种隐居的日子才又维持了下来,不过已经是极其勉强──”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提高了声音:“而到现在,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我和胡明向他望过去。在这伙人中,正在酝酿着分裂,这是我一上山来,遭到了突袭之际就可以肯定的事了,看来,现代社会中,绝不能容许有人作这样形式的隐居,那是严酷的事实,不论昔日的誓言多么神圣庄严,不管往年的决心多么悲壮激烈,不理传统的武术多么出神入化,也就算所选择的地方是多么隐蔽,这种形式的隐居生活,也无可避免地受到现代变迁的冲击。

  这种冲击,看来是无形的,但是力量之大,却也无可抗拒。

  这一次,他们的分裂,一定比第一次还要激烈。

  而这时,我也已经把我想到的事,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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