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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玛丽,玛丽

  当玛丽知道比利从雅典心理健康中心被带往利玛医院时,她大为吃惊。这位娇小的女性,是一位长相平凡、脸色苍白、留着深色短发的白种女人,她曾在医院中与比利消磨过许多时光。她已对他的感觉从好奇转而着迷,最后变成了由衷的关心。

  从护士和其他病人那儿获知比利转院的事后,玛丽想离开病房和他道别。但她犹豫着,她临阵退缩了。之后她才出来,怔怔地坐在大厅的长沙发上,她深邃的双眼透过厚重的玻璃,遥望雅典心理健康中心的入口。

  她还记得,在她第一次见到比利本人之前,就听过他的声音了。那是在她因抑郁症而入院几个星期后的事。她人很害羞,多半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天下午,她听到比利就在她的房门外和一位护士交谈,聊到他继父米查曾对他做过的一些事;他继父如何强暴他,还把他活生生掩埋起来。

  这些事听来很诡异、也很吸引人,同时也令她为这个年轻人感到难过。她不想出去,于是就留在房里偷听他说那些骇人、粗暴的事情。

  她发现,其实前一天她就在广播里听过他的声音了。节目名称叫做“事事关心”,他们正谈论到比利多重人格分裂的故事,并播放一卷他谈及自己想为受虐儿童做事的录音带。她觉得他说得很棒。

  隔天,比利跑来她的病房说,有人告诉他她是个爱读书的人,所以他想知道她爱看哪一类的书。

  她立刻就对他留下深刻印象。她觉得他很积极。他的生活曾经非常、非常地消沉,如今他熬过来了。在医院有不少人是真的有病,她也变得越来越沮丧郁闷。但眼前的他如此积极,满口都是关于治愈后要去做的事,还有,他现在尝试对受虐待儿童有所行动。

  那时她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她知道他选中了她,作为他关心的对象。他不断地尝试让她向他打招呼。她对他的关心方式只是看着他、听他说话,但前几个星期她还是没开口和他说话。他对她的吸引令她震惊。

  她想,他只是想帮助别人,要是医师和社工没把事情做好,他就无法袖手旁观。他说他也想帮助其他病人。

  他会向她说教,告诉她应该把感觉说出来。他谈到他被捕后在哈丁医院学会如何更能自我表达。他说,如果你敞开心胸相信医师的话,他们才能真的治疗你。画地自限是不会有用的。

  事实上,多半都是他在发言。某晚,他花了两小时告诉她如何克服抑郁症。她不认为他这样贸然对她下结论是对的,但她无法表明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把话题转到她该如何鼓起勇气叫他闭嘴。他不断地指出她太害羞、太内向,以至于每个人都可以欺侮她,连叫人家闭嘴的勇气都没有。

  他有些话激怒了她,但她还是为之着迷。她知道自己是那种在角落里观察别人、研究别人的人。她觉得自己绝对可以开口叫他闭嘴,她只是不想那么做罢了。

  她终于还是开口了:“那好吧,你现在闭上嘴。”

  他的头猛地向后一缩,望着她,有点儿伤心的说:“你也不必这么说啦!”

  之后,她开始试着和人交谈,这也让她在面对比利时更能放得开。她真的很想和比利说话,心却始终办不到,因为比利令她生怯。他生气勃勃、非常具有说服力,又如此地积极,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比拟。

  但她又发现比利有时非常绅士有礼、善解人意且安静不语。他之所以吸引她,是因为她向来都惧怕同年龄的年轻男孩。她怕他,不是生理上的畏惧,而是因为他的聪明智慧。

  回想起霍斯顿来到雅典心理健康中心的那天,她发现他和比利在少年监狱利巴嫩管教院时就认识了。她看着两人坐在那儿聊狱里的事,彷佛他俩是狱中人似的。她不喜欢比利聊着狱中苦事与罪犯生活时的模样。她比较喜欢像艺术家一样柔情、温和的比利,绝不是聊狱中事的比利。

  霍斯顿说,自己是因为持有海洛因而被捕的。比利说,自己是因为里根在铁路休息站海扁了两个猥亵他的人,之后还抢劫他们,以及在兰开斯特犯下的“葛雷西药房”抢案,而于十七岁时被捕。他告诉霍斯顿,那个药师后来承认他认错了人,还说:“他不是抢劫我的那个男孩。”

  玛丽觉得,当一个律师说服一个精神异常的男孩为了减轻罪刑而对没犯过的事认罪,即使男孩当时根本不在场,而法官还是宣判了二到十五年的徒刑,这实在是很严重的不公审判。

  还有一件事令她感到不解。她听说每当比利到法庭聆讯时,雅典假释局就会派人带着逮捕令坐在里头,以防万一心理健康局将他无罪开释。比利告诉她,他相信雅典假释局的苏约翰局长一直都想找机会把他丢回牢房。

  有一天下午,她听见比利和另一位女患者聊天。玛丽想引起他的注意,于是走出房门,一屁股坐在房门外的椅子上。但他实在聊得太投入了,她想他可能连看都没看到她。然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了素描板,继续和那女人说话。玛丽知道他在和那人说话的同时也在画她。比利曾说:“当我无法了解人们时,我会试着透过绘画来理解他们。有时候,我甚至会靠想象力画出他们不同年龄,或年轻时的模样,藉此来了解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于是玛丽摆出一张特别郁闷的脸,像是在挑战他,试探他敢不敢画她。后来他说,她那张抑郁下弯的嘴角和表情从未改变过。那是一张绝望、毫无生气的脸。

  当执行官把他当作动物一样锁上链子并带往利玛医院时,她知道在他心里那个冷酷无情的囚犯或许能够应付一切,但她担心他们会杀了那个温柔的艺术家。

  她一看到郭医师非常沮丧地走进大厅时,她明白了,所有关于比利转院的事都是真的。

  郭医师停下来低头望向她,她低声问:“比利还会回来吗?”

  他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她冲回自己的房里,因为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哭泣。

  过了一会儿,她抹干眼泪、凝视窗外。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让比利把图画一起带走,因为她知道自己恐怕再也无法看到他为她作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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