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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圣司提反的形象:基督坐在上帝的右手边。但上帝的左手上面却坐着别人。虫族女王。不是圣母,而是虫族女王,白色的液体在她的腹部顶端颤抖。米罗握紧拳头搁在他前面的长凳木头上。上帝将这个幻象从我眼前拿走了。把你带到我的身后,敌人。

  有人走过来,跪在他身边。他不想睁开眼睛。他只是倾听声音,会从那声音里听出他的同伴是人。可是,衣裳的沙沙声却颇似翅鞘从一个坚硬的胸膛滑过的声音。

  他不得不驱走这个形象。他睁开眼睛,从眼角瞟去,只见他的同伴跪在他身旁。手臂纤柔,彩色衣袖,一看就是个女人。“你不可能永远躲避我。”她低语道。

  那声音可不对劲。太嘶哑了。一个他听过千万次的声音。一个曾经对婴孩低吟、在性爱高峰的剧痛中叫喊、呼唤孩子回家呀回家的声煮。一个在年轻时向他述说永恒的爱情的声音。“米罗,如果我能够把你的十字架取下,背在我身上,我会做的。”

  我的十字架?我随时背在身上,又笨又重,压弯我的腰的就是这东西吗?我还以为是我的躯体呢!

  “米罗,我不知道给你说什么好。我悲伤了……很久。现在有时候我依然感到悲伤。失去你――我是指失去我们对未来的希望――不管怎样,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已经成了家,有了幸福的生活,你也会一样的。可是,你作为我的朋友、我的哥哥,失去你是最大的痛苦。当年我非常孤独,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克服了。”

  你作为我的妹妹,我失去你倒不内疚。我并不需要再有一个妹妹。“米罗,你使我的心都碎了。你这样年轻。你没有变,这是最令人难受的事,三十年了,你都没有变。”

  米罗再也无法默默地忍受了。他没有抬头,只是提高嗓门回答她:“我没有变吗?”他的声音对于正在进行之中的弥撒,显得太刺耳了。

  他站起来,隐约感觉到人们转过身来,对他侧目而视。“我没有变吗?”他的声音混浊,难以听懂,但他却顺其自然。只见他跛着脚跨了一步走进过道,才转身面对她:“你就是这样怀念我的吗?”

  她抬头一看,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吓什么?是米罗说话的声音、他颤颤巍巍的动作吗?抑或仅仅是因为他令她难堪吗?因为她三十年来的幻想没有变成悲剧性的浪漫场面吗?

  她的面容没有衰老,但也不是欧安达的面容。一张徐娘半老的脸,皮肤粗糙了,眼角布满了鱼尾纹。她有多大年纪?现在五十岁吧?差不离。这位五十岁的妇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你。”米罗说。说完他就蹒跚着走出大门,走进早晨的空气里。

  没过多久,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一棵树的浓荫下休息。这是哪棵树?是鲁特还是“人类”?米罗竭力回忆――几个星期前他才离开这里的,难道不是吗?――他离开的时候,“人类”树还仅仅是一棵小树,而现在这两棵树看上去都差不多高了,并且他也记不清了当时“人类”是在离鲁特所处的上坡还是下坡被杀的。这倒没有关系――反正米罗没有什么要对树说的,它们也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

  再说,米罗从来没有学过树的语言;先前他们并不知道用棍子敲击树真的就是一种语言,而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对米罗来说已经为时已晚了。安德做到了,欧安达做到了,也许还有几个人做到了,可是米罗执意不学,因为他的手无法握稳棍子敲出韵律来。这不过是另一门对他毫无用处的语言而已。“Que dia chato,meu filho。”这个声音绝无变化,这个语气也无变化:今天真糟糕,儿子。既虔诚,同时又虚假――他为这两种彼此矛盾的观点自嘲自讽。“嗨,金。”

  “现在恐怕该叫伊斯特万神父了。”金一身教服,全套牧师打扮,此时,他收拾收拾衣服垫在身下,坐在米罗面前踩平的草地上。“你看上去真像。”米罗说。金成熟了。他小时候老是满脸苦恼和虔诚。后来,他走出神学理论的象牙塔,投身于现实世界。生活的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皱纹与折痕,但同时也使他那张脸富有同情,而且充满刚毅。“很抱歉,今天做弥撒的时候,我出丑了。”

  “是吗?”金问,“当时我不在那儿。确切地说,我在做弥撒――但不在大教堂。”

  “为异族主持圣餐吗?”

  “为上帝的子女。我们教会已经有一整套词汇来和陌生人交流了。我们不必等待德摩斯梯尼。”

  “不过,金,你也用不着沾沾自喜。这些术语并不是你发明的。”

  “我们别争吵。”

  “那么,我们就别管别人思考什么。”

  “多么高尚的情感!只是你选择了在我的一个朋友的树荫下休而我需要和这个朋友交谈。礼貌起见,我想在用棍子敲鲁特之先给你说一下。”

  “这棵树就是鲁特吗?”

  “对他说‘嗨’吧。我知道他一直在盼望你回来。”

  “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他。”

  “他对你却是了如指掌。米罗,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你在猪族中间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他们知道你为他们做出的奉献、付出的代价。”

  “可是,他们知道最终我们所有人都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吗?”

  “最终我们全都要站在上帝的审判席上。如果整个行星的灵魂都要同时带到那儿去,那么,我们只操心一件事,那就是如何保证每一个去的人都是经过洗礼的,因为他们的灵魂也许会受到圣人们的欢迎。”

  “所以你并不在乎?”

  “我当然在乎。”金说,“不过我们认为存在一个终极关怀的问题,在这个终极关怀里,生存和死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死亡。”

  “你真的相信这一切,是吗?”米罗问。“要看‘这一切’你指的是什么了。啊,是的,我相信。”

  “我指的是所有这一切。一个活着的上帝、一个复活的基督、奇迹、幻觉、洗礼、圣餐的变体①。”“我相信。”

  ①指圣餐变体论,认为尽管圣餐面包和葡萄酒的外表没有变化,但实际已经变成了耶稣的身体和血。

  “奇迹。治愈。”

  “我相信。”

  “就好像在始祖的神祠里。”

  “据说许多人的病就是在那儿治好的。”

  “你相信吗?”

  “米罗,我不知道——治好的疾病中有些可能是癔病。有些治疗可能具有一种安慰的作用。传说中有些病例可能是自动消退,或者自然恢复的。”

  “但有些是真的。”

  “也许是吧。”

  “你相信奇迹是可能的吗?”

  “相信。”

  “可是你却不认为会真正发生任何一个奇迹。”

  “米罗,我相信它们的确会发生。我只是不知道人们是否能够确切地分辨哪些是奇迹,哪些不是。毫无疑问,许多被声称是奇迹的东西压根儿不是奇迹。而在另一方面,有许多奇迹在发生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认出来。”

  “我怎么样,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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