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奥森·斯科特·卡德 > 安德的影子 | 上页 下页
四三


  “是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很孤独。你是个好心肠的嬷嬷,对吧?你知道该怎么同情我这个孤老头子,陪我散散步好吗?”

  她本来想说不,然后马上离开这里。可是,就在此刻,他忽然闭上眼,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有规律地做起了深呼吸,同时嘴里还哼哼着小曲。

  这显然是一种调节情绪的习惯性动作。那么……这说明在邀请她散步的一瞬间,他大脑里的那个禁令装置被触动了一下,使他产生某种焦虑。这意味着他的邀请中包含有某些重要的东西。

  “当然,我会陪你散步。”她说,“但原则上,我在执行公务时不能对任何一个特定的人表示出同情。我们的工作是拯救整个世界。”

  安东嗤地一笑。“一次拯救一个人,这未免太慢了点吧?”

  “我们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为大众服务的事业中。耶稣基督已经为人类赎罪而死。我们的工作是继续努力,洗清其他人身上的罪孽。”

  “很有趣的宗教追求。”安东说,“我很怀疑我原来的科研方向,是否考虑过为大众服务这点。说不定仅仅是制造出另外一些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来清洗的脏东西。”

  “我也常常怀疑自己。”卡萝塔修女说。

  “我们也许永远打不破这些疑团。”他们漫步出了花园,走过房屋后面的小路,再横过一条街道,来到一条通向一个冷冷清清的公园的偏僻小径上。

  “这儿的树可有些年头了。”卡萝塔修女看着路旁的树说。

  “你多大岁数了,卡萝塔?”

  “实际年龄还是心理年龄?”

  “咱们只能严格依照格里高利历法,经过修订的最新版。”

  “不管俄罗斯统治地区实行的朱利安历法啦?”

  “全怪这种历法,我们才一连七十多年庆祝十月革命——那本来是一场爆发在十一月的革命。”

  “你没那么大岁数吧,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你说错了。我的年龄已经够大了,但别人灌输进我脑袋的东西我都能记住。我记得我出生之前的许多事,还记得很多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我的特长就是靠记忆生活。”

  “这里的居住环境还算舒适吧?”

  “舒适?”他耸耸肩,“我时时刻刻都得装出一副笑脸。因为心中怀有如此甜蜜的悲伤——历经这么多的悲剧,我却一无所获。”

  “因为人性不会改变。”她说。

  “我曾经设想,”他说,“上帝造人时本来可以把人做得更完美。我相信他是照着自己的样子来造人的。”

  “男人和女人全都是按照他的形象塑造的。从解剖学意义上说,上帝的形象还真有点模糊呢。”

  他笑起来,用力拍拍她的肩。“真没想到你也会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这太让人愉快啦!”

  “很高兴能给你黯淡的生活带来点儿愉悦。”

  他们极目远眺,这里的视野比不上安东露台上那么广阔。“说不上是黯淡的生活,卡萝塔。我不得不赞美上帝在造人时所做的折中处理。”

  “折中?”

  “事实上我们的身体经久耐用,本可以长生不老,你知道的。我们的细胞全都生机勃勃,它们能够不断自我修复,或者由新生细胞替换。但是,上帝制造我们时,却在我们的生命中设置了死亡。”

  “你总算开始认真谈论上帝了。”

  “上帝在我们体内设置了死亡,同时限制了我们的智力。我们有大约七十年的生命——注意保养,也许能活九十年吧——即使在以长寿闻名的格鲁吉亚深山里,也没听说有活过一百三十岁的人,尽管我个人认为他们全在撒谎。如果能逃过惩罚,他们就可以声称自己不朽。只要愿意永远愚蠢,我们就可以得到长生。”

  “你不会是在说,上帝让人在长生与智慧之间做出选择吧!”

  “你的专业书籍《圣经》里面正是这样描述的,卡萝塔。有两棵树——智慧树和生命树。如果你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则必死无疑。而吃了生命树上的果子,你就可以做个永远在花园里嬉戏的傻孩子,不会死亡。”

  “你在谈论神学中的故事,但我想你并不信仰上帝。”

  “神学对我来说只是个玩笑,不过挺有趣的!能把我逗乐呢。我可以讲一讲有趣的神学故事,以此来取笑那些信徒。你能理解吧?这能让我精神愉悦,心态平和。”

  她终于明白了。他不是已经把事情讲得很清楚了吗?她想问的事情,他全告诉她了,只不过用了一种密码,这样不但可以骗过窃听者的监测——这里可能有监听者能听到他们的所有对话——而且能骗过他大脑里那个装置。这可真有趣,只要采用这种方式,他就能告诉她真相。

  “现在我不介意你用粗鲁的幽默攻击神学了。”

  “《创世记》里说,有人活到过九百岁。可惜忘了交代一下,所有这些老不死是多么愚蠢。”

  卡萝塔修女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那正是上帝放出一股小小的洪水将人类毁掉的原因。”安东接着说,“清除迟钝的蠢人,用活泼的聪明人取而代之。大脑疾速运转,身体飞速代谢。加油加油加油!他们向着坟墓冲刺。”

  “从几乎活到一千岁的玛士撒拉到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摩西,再到我们,都是这样。不过我们现代人的寿命正在增加。”

  “我坚持我的论点。”

  “那就是说,我们现在越来越蠢啰。”

  “太蠢了,我们愚蠢得宁可看到我们的孩子长寿,也不想看到他们变得像上帝一样,明辨……善恶……认识……万事万物。”他的手突然使劲抓住胸口,全身一阵痉挛。“啊,上帝!天堂里的上帝!”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呼吸越来越短促急迫,眼睛不断凹陷。终于,他扑倒在地。

  显然,他不能再继续欺骗下去了,他大脑里的装置终于知道了他在做什么:他正在用宗教术语把秘密泄露给那个女人。

  她翻过他的身子。他休克了,不再承受焦虑的侵袭。这种休克对安东这样年纪的人来说很正常,并不需要助人为乐的英雄把他送回家。至少这次没什么大不了,他会慢慢清醒过来的。

  监听者哪里去啦?那个正在监听他们谈话的人在哪里?

  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踩着草地和树叶走了过来。

  “劳驾,轻点儿行吗?”她头都不抬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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