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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啊,安德想。但说到底,希望只存在于各人自己身上,存在于召唤我的娜温妮阿、埃拉和米罗身上,“人类”和看星星者身上,也在那些害怕我到来的人身上。

  “虫”拿来墨水杯,“日历”拿来笔:一小截细木枝,上面开一条细槽,还有个蓄墨水的小坑,往墨水杯里一蘸就能盛一点墨水。为了签下自己的名字,他在墨水杯里蘸了五次。“五。”“箭”说。安德这时才知道,“五”对猪仔来说是个神圣的数字。这是碰巧了,但如果他们要把它视为吉兆,那更好。

  “我将把这份协议书带给我们的总督和主教。”安德说。

  “人类历史上签过的一切文件中……”欧安达说,这句话不需要说完,人人都知道她想说什么。“人类”、吃树叶者和曼达楚阿细心地将签过字的书本裹在树叶里,没有交给安德,却交给了欧安达。安德心一沉,一下子搞懂了:猪仔还有事需要他完成,不能让东西占他的手。

  “现在,契约已经按人类方式完成了。”“人类”说,“你必须按我们小个子的规矩完成它。”

  “签了字还不够吗?”安德说。

  “今后,有签了字的文件就足够了。”“人类”说,“因为人类成员中签下那份文件的同一双手也用我们的方式完成了仪式。”

  “我会做的。”安德说,“我答应过你。”

  “人类”伸出手,从安德的喉头抚到他的肚子。“兄弟的话不只在他的嘴里,”他说,“也在他的生命中。”他转向其他猪仔,“让我在与我父亲并肩而立之前最后跟他说一次话。”

  两个以前没见过的陌生猪仔手握那种叫作爸爸棍的小棍走上前来,和“人类”一起走到鲁特的树前,一边敲打树干,一边用树语唱起来。树干几乎立即便裂开了。这棵树还不大,树干比“人类”的身子粗不了多少,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挤进树里。钻进去之后,树干重新闭合。爸爸棍的敲击节奏变了,但一刻都没有停过。

  简在安德耳朵里悄声道:“树干内部因为敲击产生的共振节奏改变了。”她说,“树在慢慢地改变共振声,使之成为语言。”

  其他猪仔开始动手为“人类”自己的树清出地方。安德注意到了他们准备栽种“人类”的位置,从围栏大门方向看过来,鲁特在左,“人类”在右。从地上拔起卡匹姆草是件辛苦活儿,金也帮着他们干起来,不久奥尔拉多、欧安达和埃拉都开始动手拔草。

  欧安达拔草前先把协议书交给了娜温妮阿。娜温妮阿捧着书来到安德身边,定定地望着他。“你签的名字是安德·维京,”她说,“安德。”

  甚至在他自己听来,这个名字都丑陋不已,他不知多少次听过这个名字,被当成侮辱人的绰号。“我的岁数比我的长相大些。”安德说,“我毁掉虫族的故乡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字。现在这个名字出现在人类和异族签订的第一份文件上,也许会让大家对它的看法发生点变化。”

  “安德。”她轻声道。她将那份协议书紧紧压在胸前。这是一本厚书,包括《虫族女王和霸主》的全文,打印纸背面就是那份协议书。“我从来没找神父忏悔。”她说,“我知道他们会鄙视我的罪过。但你今天当众宣布我的罪过时,我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鄙视我。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

  “我没有鄙视他人的资格。”安德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人,我可以对他说:你的罪孽比我更加深重。”

  “这么多年了,你始终把人类犯下的罪孽背负在自己身上。”

  “唔,这个嘛,我觉得自己就像该隐。”安德说,“额头上刻着记号。虽说交不到什么朋友,但也没有什么人害你。”

  种树的地方准备好了。曼达楚阿用树语对敲击树干的猪仔说了几句,他们的敲击节奏变了,树干又一次裂开。“人类”挤出来,犹如大树生下的婴儿。他走到清理出来的空地中央,吃树叶者和曼达楚阿每人递给他一把刀子,“人类”对两人说起话来。用的是葡萄牙语,让安德和其他人也能听懂,而且也能够比斯塔克语更好地传达出自己此时的情感。“我告诉了大嗓门,因为我们和皮波、利波之间可怕的误会,你们丧失了自己通向第三种生命的道路。她说你们会得到自己的机会,向上生长,进入光明。”

  吃树叶者和曼达楚阿松开刀子,轻轻碰了碰“人类”的肚子,后退到空地边缘。

  “人类”将两柄刀子递向安德,都是用薄薄的木片做的。安德想象不出来,用什么方法才能把木片削得如此之薄,如此锐利,却又非常结实。当然了,这不是用任何工具磨制的,它们直接来自某一株活着的树的心脏,作为礼物交给自己的兄弟,帮助他们进入第三种生命状态。

  理智上知道“人类”并不会死去是一回事,但真正相信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安德一开始没有接过刀,只轻轻抚着刀背。“对你来说这并不是死亡,但对我……昨天我才第一次见到你,但今天我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就好像把鲁特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可到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对你说话了。对我来说,这就是死亡,‘人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你可以来找我,坐在我的树荫下。”“人类”说,“看看从我的树叶间洒下来的阳光,靠在我的树干上休息。再替我做一件事,在《虫族女王和霸主》里添上新的一章。就叫《‘人类’的一生》吧。告诉你们的人,我是如何在我父亲的树干上孕育,出生在黑暗中,吃着我母亲的血肉;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生命的黑暗阶段,进入了半明半暗的第二种生命状态,从妻子们那里学会了说话,利波、米罗和欧安达又教会了我种种神奇的技艺;告诉他们,在我第二种生命的最后一天,我真正的兄弟从天上下来,我们一起签订了协议,使人类和猪仔成为一个部落,再也不是一个人类部落、一个猪仔部落,而是同一个异族部落。然后,我的朋友帮助我踏进第三种生命状态,帮助我走进光明,让我伸向空中,使我能够在死亡降临之前成为上万个孩子的父亲。”

  “我会讲述你的故事的。”安德说。

  “那么,我就得到了真正的永生。”

  安德接过刀,“人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奥尔拉多,”娜温妮阿说,“金,回大门里去。埃拉,你也回去。”

  “我要看,母亲。”埃拉说,“我是个科学家。”

  “你的眼睛会遗漏东西。”奥尔拉多说,“我可以记录下一切。我们可以昭告各个世界的人类,说我们已经签署了协议。我们还可以给猪仔们看,让他们知道代言人按他们的方式签订了协议。”

  “我也不走。”金说,“连仁慈的圣母也可以站到血淋淋的十字架下。”

  “那就留下吧。”娜温妮阿轻声道。她也留下了。

  “人类”的嘴里塞满卡匹姆草,但他没怎么嚼。“多嚼嚼,”安德说,“这样你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样不对。”曼达楚阿说,“这是他第二种生命的最后时分,体会这个身体的痛苦是好的。这样,当进入第三种生命、超越痛苦的时候,你还可以回忆起来。”

  曼达楚阿和吃树叶者告诉安德该从哪里、怎么下刀。动作要快,他们告诉他,还将手伸进鲜血漫流的躯体里,指点他应该割掉哪些器官。安德的双手迅速稳定,他的身体也很平静。即使他忙于切割,不可能四处张望,他也知道,在血淋淋的现场上空,“人类”的眼睛注视着他、观察着他,充满感激和爱,充满痛苦和死亡。

  就在他双手下面,变化发生了。速度之快,几分钟内,大家都亲眼看到了它的生长。几个较大的器官震动起来,树根从它们中间插入地表,须蔓在躯体内部向各处伸开,“人类”的眼睛因为最后的痛苦睁得圆圆的,在他的脊柱位置,一根幼芽向上长了出来,两片叶子,四片叶子——

  然后便停止了。躯体已经死亡,最后一阵抽搐也停止了,一株树已经在“人类”的脊柱上扎下根。“人类”的记忆、灵魂已经转移到了这株刚发嫩芽的树上。完成了,他的第三阶段的生命开始了。不久之后,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树叶就会第一次享受到阳光的滋润。

  其他猪仔们跳起舞来,开始庆祝。吃树叶者和曼达楚阿从安德手里接过刀,插在“人类”的头颅两边。安德无法加入他们的庆祝,他全身是血,还有一股刚才切割肢体带来的恶臭。他手脚并用,从尸体边爬开几步,来到高处看不到杀戮现场的地方。娜温妮阿跟着他。经过这一天的工作、这一天的情绪起伏,几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倒在厚厚的卡匹姆草丛上互相倚靠着,终于全都沉沉睡去。猪仔们则载歌载舞,走进了森林。

  太阳快升起来时,波斯基娜和佩雷格里诺主教来到大门前,等候代言人从森林回来。过了整整十分钟,他们才发现一点动静。不在森林边缘,在离这里近得多的地方。有个男孩,正睡眼惺忪地冲着一丛灌木撒尿。

  “奥尔拉多。”市长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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