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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这儿还有些五千年前编写的程序呢,当时人类甚至还没离开地球。最奇妙的地方——按苏娜的说法,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不像堪培拉城堡外的垃圾,这些程序至今仍然管用!曲曲折折、拐弯抹角,通过千百万种渠道,许多最老的程序仍然在青河系统内部运行着。就说贸易者的计时方法吧,它的调整框架异常复杂,但剥开外面的一切,最底层的其实只是一个控制计时器的小程序,一秒又一秒,不断计数,从人类第一次踏上古老月球的那一刻算起。但如果你更仔细地分析……开始计时的时间其实还要晚得多,是从人类的第一个电脑操作系统的诞生算起的。

  在一切最上层界面之下,其实还有无数起支持作用的层次。有些软件设计之初原本打算运用在跟现在极其不同的环境中。运用环境的剧变常常引起重大事故。关于星际旅行有许多浪漫的传说,但实际上,事故原因通常十分简单:用错了地方的古老程序终于向人类报复了。

  “这些程序全都应该重写。”范说。

  “已经做过了。”苏娜头都没抬。她很快又将进入冬眠,于是最近四天一直在努力工作,想排除冷冻冬眠自动化系统中的一个故障。

  “已经尝试过了。”刚脱离冬眠的布雷特更正道,“但即使只限于舰队自动化系统的最上层,代码也太多了,根本无法处理。你,再加上一千个跟你一样的人,得花一个多世纪才能重写一遍。”特林尼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还有,你猜怎么着?就算真的全部重写了,待你收工大吉时,你会发现重写的界面又出了新问题,只不过这些问

  题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到头来,你经常运用的程序仍旧不会顺顺利利,毫无冲突。”

  苏娜也暂时放下手里的调试工作。“这方面有个术语,叫‘程序成熟极限’。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当程序员们在编制程序上花了几个世纪时间,能够充分发挥出硬件性能时,我们就会面临数量庞大的代码,你根本无法分析这种数量级的代码。最多只能做到从整体上理解程序的各个层面,知道怎么搜索偶尔用得上的小工具。就说我手头的事吧,”她指指自己埋头研究的程序附表,“我们很缺冷冻箱工作液,但跟其他上百万件东西一样,咱们那个可爱的堪培拉上没处买去。现在,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棺材挪到后舱去,利用放射线直接降温。可要这么做,我们手头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我这几天也干起了考古程序员的差事。看来,类似情况五百年前也出现过,发生在陀玛星系内部的一场战争中。他们临时拼凑了一个温控程序,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

  “几乎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布雷特又是一脸坏笑,“还得先做点小调整。”

  “对,不过我已经快做完了。”她扫了范一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哈,我还以为你宁死也不进冬眠箱呢。”

  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小男孩:“我会用的,总有一天会用。”

  那天过后,范又度过了生命中的五年。紧张忙碌的五年。布雷特和苏娜都已离岗冬眠,范始终跟他们的继任者亲密不起来。那四位喜欢玩乐器,而且是最原始的手工乐器,跟他父亲的宫廷乐师演奏的乐器一样!他们一玩就是几千秒,好像从合奏中得到了某种奇异的心理和社交享受似的。范也稍通音律,但实在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在这种小事上下这么大工夫。他自己可没这份耐心,连稍习此道都不肯,所以他一直离这些人远远的。现在他已经很习惯独处了。再说,需要学习的东西又是那么多。

  他学得越多,越能领会苏娜所说的“程序成熟极限”。与他认识的船员相比,这时的范已经是一名出色的程序员了。“惊人的天才”,有一次苏娜这么说他,当时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什么样的程序都能编写出来——可生命太短暂了,而最重要的系统又都是那么庞大。于是,范学会了如何钻研过去编制的巨型代码,从中撷取有用的片段,他甚至能够将现代武器系统的程序与人类征服太空之前的双曲线计划程序结合在一起。范还掌握了另外一项同样重要的本领:知道如何探索飞船本地网络,发掘最适当的程序。他知道怎么找,去什么地方找。

  他悟出了“程序成熟极限”的另一层含义,这是苏娜没怎么对他提及的。一个系统依赖在它之下的另一个系统,而这另一个系统又以某些年代更久远的东西为基础……如此一来,你几乎不可能彻底了解这些系统的威力和局限。在一个舰队的自动化系统的内部深处,很可能存在——必然存在——大批后门。这些系统的作者大多已经死了数千年,他们暗中埋设供自己出入的这批路径久已湮没,不为人知。还有一些后门是自以为会长久存留的公司或政府设置的。苏娜、布雷特加上其他少数几个人知道“重奏”号自动化系统中的一部分后门,于是便拥有了一种特殊的力量。

  范·纽文心中那个富于心计的中世纪小王子沉醉在一种前景中:如果能深入某些普适性极强的通用程序的最底层……如果能编制一种运用极广、远至各地的层面,那么,掌握这个层面中所有后门程序的人必将成为国王般的统治者,运用这个层面的宇宙各地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从那个惊恐万状的十三岁堪培拉少年被带离故乡算起,十一年过去了。

  苏娜再一次脱离冬眠。范一直渴望着她的归来……从她进入冬眠那天开始便盼着这一天。他有那么多事想告诉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她,有那么多东西想给她看。可当那一刻终于到来时,他却没有守候在冬眠舱迎接她。

  她在船尾一个设备区找到了他。一间小小的舱室,有一个可以望见船外群星的真正的小窗子。这间舱室是几年前分给范的。

  轻质塑料门上响起一记轻叩。他打开门。

  “你好,范。”苏娜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她的模样也很奇怪,那么年轻,简直一点都没老。而范却已经度过了生命中的二十四年。他请她走进狭小的房间。她轻轻飘过他身侧,转过身来,脸上带笑,眼光却很严肃:“你长大了,我的朋友。”

  范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是的,可我——可你还是在我前头。”

  “也许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但你编程的本事已经比我强几倍了,我永远成不了你这么优秀的程序员。这一班里你替陈运算出来的结果我看到了。”

  两人坐下来,她询问陈遇上的困难,他又是怎么解决的。这一年来,他计划过无数次再见她时应该怎么说、怎么表现。现在,这些话在他脑子里奔来涌去,搅得他头昏脑涨,连嘴上正说的话都结巴起来。但苏娜好像没注意到。该死的,青河男人怎么向女人求爱?在堪培拉时,他受的一直是骑士教育:对女人要有侠义之心,要有牺牲精神……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在现实生活中,贵人采取的方法其实最简单不过:看中什么,一把拿过来,只要看中的对象不属于另一个更有权势的贵人就行。不过,范自己的亲身经验却很有限,甚至可以说很可怜:径直伸手的是不幸的辛迪,他自己成了被她看中的对象。最近这班轮值开始的时候,他尝试着把堪培拉的那一套用在一位女船员身上,结果被希娜·饶打折了手腕,人家还向上级正式投诉他。这种事,苏娜迟早会听说的。

  一念及此,范连勉强谈话都进行不下去了。他瞪着苏娜,尴尬地沉默着,突然脱口而出,宣布一件大事——他本来打算留到某个特别时刻再说出来的:“我……我要轮换下岗了,苏娜。我决定开始使用冬眠箱。”

  她严肃地点点头,仿佛从来没想到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冬眠了?知道最后的决定因素吗?那是三年前,你已经冬眠了。”那时我才意识到,见不到你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当时我在处理那个二级天文程序。做那份工作,你的数学底子得非常好才行。有一阵子,我被难住了。我想,管他呢,

  所以我搬到这上面来,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以前我也这么做过。故乡的太阳一天比一天暗淡,真是有点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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