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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拉芙娜蜷缩在椅子上。今晚简直就是过去几周的缩影。但如果我检查之前的监控记录,弄清它的真假,或许我就能确定对剜刀究竟可以信任到何种程度。她睁开眼睛,擦净泪水,看着空中那条无情的衰变曲线正在面前闪闪发光。好多年前,传感器就只剩下一万亿个左右。这些年来,故障提示堆积如山,但始终维持在不可见的低优先级水平。在此期间,监控程序的高优先级层面还在继续向拉芙娜讲述——面对现实吧——虚构的故事。要不是威胁如此之多,以至于谎言不攻自破,她或许永远不会注意到现实。

  如果我确定过去的监控记录全是谬误,我就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木女王。然后,当然了,这会摧毁我们之间残存的那点信任。

  一时间,她完全陷入了阴郁的沉思。她以前闯过这么大的祸吗?没有。她遇到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好吧,想想飞船山之战,

  当时的情形更加危急,几个小时之后又失去了范,那更令她伤心。但说到绝望,自从她在斯坚德拉凯的故乡文明被摧毁以来,没有什么比此刻更令人绝望。

  但当年我也挺过来了。范为她而来。

  拉芙娜睁开眼睛。时间刚过午夜。窗外一片黑暗,秋意渐浓。

  有件事她非做不可,尽管它或许毫无理性,而且她已有一年多没做了。无论是人类孩子还是爪族都不会理解,她也不想鼓励迷信。但如果说话做事真有时机可言,那么是时候去看看范了。

  -05-

  墓地阴森森的。她记得在斯坚德拉凯也有类似的地方。飞跃界的人最终也是会死的,那里的整体死亡率可以和其他文明的半衰期相比。下界的文明大多不断向上迁徙,他们只要别像斯特劳姆人那样贪婪和愚蠢,总有一天会成为天人的。

  定居文明往往兴修大量墓地,赋予过去越来越沉重的含义。拉芙娜在安眠星系见过这类巨型墓葬,岩层经开凿改造成陵,偶尔也会有活人来此地借宿。

  在飞船山建墓地是拉芙娜的主意,她当时突然意识到墓地在公主时代如此重要的原因。她在新城堡周围的镇子形成规模前就选好了地点。这块两公顷的土地横贯山坡,山上石楠遍布,视野开阔,从西北方的岛屿一直到南边的“纵横二号”,一切尽收眼底。再过十年,这周围恐怕到处是新堡镇的建筑,将再无余地扩建墓地了。要是我能成功,拉芙娜心想,这鬼地方就再也不用扩建了。

  孩子们偶尔也会来这里,但只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最年幼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墓地,最年长的孩子也不想懂,但他们都不想忘记自己的朋友。

  拉芙娜通常会在天黑之后过来,或是在她心情最差的时候。按照这个标准,今晚确实是到访的最佳时机。她走在大路上,脚下打了霜的苔藓咯吱作响。虽然此地靠近海峡海流,但极地的秋夜依然难熬,始终维持在寒冷与致命的酷寒之间。今晚相对暖和。日落时分,大地上空的云团越积越厚,白昼的温暖无处遁隐。山风渐弱,最后只剩下一股微弱的寒气。“纵横二号”说过一会儿有雨,但此刻内海峡的水面上空气干燥,天空昏暗无云。她不时能看到秘岛北端的灯光。近处有淡紫色光点在闪烁,是发光虫。这种小虫每年只有两三个夜晚会大规模出动,通常是在稍早的秋夜。她继续走着,身边的紫色闪光更多了。这些不时出现的微光虽不足以为她照亮道路……却令她舒心。

  墓地主路两旁是成排的墓碑。每座坟墓都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名字和一颗星。这个设计是根据她在“纵横二号”典型人类数据库中找到的一种样式,小小的四角星是早期的宗教符号,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常见的,虽然其中的细节她并不清楚。一百五十一座坟墓,分列四排,这几乎就是墓地的全部住民了。一百五十一个孩子,最小的不到一岁,最大的不过十六岁,在一个夏夜全部遇害,在冬眠中被活活烧死。这片石楠丛位于镇子南边,被后人称作“凶杀草地”,但真正的屠戮场位于新城堡正下方,人类孩子的登陆舱仍坐落在地下墓穴中心烧焦的苔藓上。

  拉芙娜不认识这些孩子。在她得知他们的存在之前,他们便已死去。她放慢了脚步。原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死去。许多冬眠箱虽然没在大火中烧毁,但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她在唤醒提莫的过程中摸索出了安全的操作办法。如今只有几个孩子还在城堡下的冬眠箱中沉睡,连同四个新生代的流产儿和两名遭遇意外的孩子。有一天,她会把他们全都唤醒。总有一天,她会治好提莫的。

  奇怪的是,墓地中还葬着几个爪族。原本只有十二个,都是飞船山之战中战死的爪族,但近年来,自从约翰娜为老年组件开设了残体之家,这一点也在悄然改变,红夹克之流却因此大为光火。

  第十三个爪族被葬在了范的坟墓正前方。六块小墓碑上分别刻着每个组件的名字,大墓碑上则标记着共生体的全名:贾-奎-拉-玛-弗安。还有那个亡者生前使用过的名字:写写画画。拉芙娜从未见过写写画画,只是从行脚和约翰娜口中听过他的故事:写写画画,仗义而愚蠢的发明家,曾说动行脚去帮助约翰娜,约翰娜对此不以为然,而他最终也因自己的奋勇被杀。拉芙娜知道,约翰娜和她一样,会趁着夜色来访。

  不过十年光景,就有这么多人值得铭记:斯佳娜·奥尔森多、阿恩·奥尔森多、车行树蓝荚……阿姆迪是少数定期来访的爪族之一——当然了,他总和杰弗里一起来。

  拉芙娜来到道路尽头的巨石前。范的碑石耸立在山肩,为孩子们抵御着北风。但今夜,空气几乎静止,发光虫也不必躲进石楠丛里。事实上,它们都聚集在范的坟墓周围,如此之多,形成了脉动的光

  波。每过几秒钟,她的身边就会出现一道无声的淡紫色光浪,仿佛在欢迎她的到来。如此之多的发光虫,她以前还见过一回,也是在范的坟旁。一定是因为她种在这里的花,它们如今已长得很高了。拉芙娜和孩子们在其他同学的墓前也栽了花,那些花的周围发光虫却没有这么多。而且范的墓朝北,这就更奇怪了。

  拉芙娜在道路尽头转弯,来到岩石一侧那个特别的地方。宗教真有趣。在飞跃上界,宗教令人畏惧,是能够创造神明并与之打交道的实际存在;而在爬行界这个人类诞生之地……这里的宗教是自然形成的大杂烩,几乎完全受制于局域进化生物学。

  我们的脆弱让我们如此迅速地拥抱古老的方式,这仍然让人吃惊。

  淡紫色的光在缓慢地脉动,脉动之间是死一般的黑暗,但拉芙娜完全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她伸出手,抚摩一块熟悉的花岗岩光滑的表面。如此冰冷……许久之后,她用体温焐热了岩石。范·纽文也是如此。除了他们认识后那一年左右的时光,他可能根本没有存在过。创造他的天人可能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伪造了一段昔日英雄的记忆,并塞进了他的脑子里。但不管真相如何,最终范成了真正的英雄。有时,她来这里是为了替范祈祷,但今晚不是。今晚属于那些绝望的夜晚。更糟糕的是,今晚她有一切理由绝望。不过,范扭转过更糟糕的局面。

  她靠在石头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接着,主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她从范的墓碑旁走开,庆幸自己没有哭出声音。她擦了擦脸,把外衣兜帽又拉低了一些。

  身影越来越近,挡住了时不时从高处的新堡镇上照下来的灯光。起初她以为是杰弗里·奥尔森多。等到发光虫同时发光,淡紫色的光晕包裹她的全身,也映出了对方的脸。不是杰弗里。内维尔·斯托赫特没有杰弗里高,而且说真的,也不如杰弗里英俊。

  “内维尔!”

  “拉芙娜?我——我不是有意惊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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