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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一线生机

  几分钟过去了,朱里尔神经质的大笑声逐渐消失,贝莱耳中尽是轰轰巨响。圆顶屋以及屋内的东西在跟前摇晃不止,贝莱的时间感也忽近忽远,剎那间变得模糊起来。

  终于,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总算清楚意识到有一段时间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影像传讯机变得白茫茫的,看不见任何影像。朱里尔已经消失了。机·丹尼尔坐在他旁边,正捏着他裸露的手臂。贝莱看见自己被捏过的皮肤下面,被植入了一小截暗色的、很细小的皮下注射剂。他看着,皮下注射剂逐渐消失、扩散,渗入细胞间液,进入血液及邻近细胞,最后到他全身细胞。

  他逐渐清醒,回到现实之中。

  “你觉得好点了吗,伊利亚伙伴?”机·丹尼尔问道。

  贝莱觉得好多了。他缩了缩手臂,机·丹尼尔随之放开。他拉下袖子,环视四周。法斯托夫博士仍坐在原位,不起眼的脸上微微带笑。

  “我刚才是不是晕过去了?”贝莱问。

  “可以这么说。”法斯托夫博士说:“我想,你恐怕是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贝莱清晰忆刚才的事来了。他迅速拉过机·丹尼尔的手,用力掀开袖口来检查。这机器人的肌肉摸起来软软的,但肌肉底下却有某种比骨头还硬的东西。

  机·丹尼尔并没有挣扎,任他抓着。贝莱沿着机·丹尼尔的手臂边捏边找。他仔细看着,这儿有没有一条细细的接缝?

  当然,有接缝才合理。这个包着人造皮肤的机器人是刻意被做得特别像人,没办法以一般的方法来修理。它的胸板没有铆钉可以旋开。它的头不能往外掀开。既然如此,那么它的机械身躯就必须沿着一条微磁场线,将各个部位拼合在一起。手臂、头部、整个身体都是如此,它们可以在某种适当的手法碰触下打开,然后又在某种相反的手法碰触下接合。

  贝莱抬起头。“局长呢?”他喃喃问道,心里悔恨交加。

  “他有紧急的事要处理,”法斯托夫说:“我劝他离开了。我跟他保证我们会照顾你。”

  “你们已经照顾得很周到了,非常感谢。”贝莱神色凝重地说:“我想我们的事已经结束了。”

  他撑着无力的关节僵直站着。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人。老得已无法重新开始。他毋需费神去想,便已预见到那种未来。

  朱里尔会既惶恐又愤怒。他会满脸煞白的看着自己的部属兼朋友,每隔十五秒就取下眼镜来擦。他会以他那柔和的声音(朱里尔几乎从来不曾高声大叫)小心地解释说,外世界人很生气,气死啦!

  “你不能用那种方式对外世界人说话,伊利亚。他们不会接受的。”(贝莱可以清清楚楚听到朱里尔的声音,连抑扬顿挫的语调都清晰可闻。)“我警告你!先不提你造成多大的伤害,好歹你应该先跟我商量呀!我看得出你的想法,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他们是地球人,情况就不一样,我会说好,冒险试试看,把他们揪出来。可是他们是外世界人!你应该先告诉我的,伊利亚,你应该先跟我商量的。我知道他们。我对他们了如指掌!”

  他又能说什么呢?这件事就是不能讲,尤其不能告诉朱里尔。这计划有极大的冒险成分,而朱里尔又是非常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朱里尔会说,不管这计划成败如何,都具有极大的危险。就算成功,也会带来不良的后果。他又怎么能说呢?他如何告诉他,自己为了避免被剥夺身分地位,只有证明错在太空城……

  朱里尔接下来会说:“我们必须就此事提出一份报告,伊利亚。各种反应马上就会跟着来了。我了解这些外世界人。他们会要求退出此案,而我也不得不答应他们。你明白这一点吧,伊利亚?你放心,我不会太为难你的,我会尽量维护你。”

  贝莱知道这是真心话。朱里尔会维护他,但也只是尽量而已。比方说,他绝不会为了维护他而得罪市长。

  他也听见市长的声音了。“他妈的,安德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纽约市到底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怎么会让一个未经许可的机器人进入城市?还有,这个混账贝莱究竟……”

  如果朱里尔必须在贝莱与自己的前途之间做一个抉择,贝莱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了。这是人之常情,他没有理由指责朱里尔。

  他也别指望降级了,虽然降级已经够惨。当然,他也死不了。只要生活在现代化城市里,即使被剥夺了身分地位,要维持最起码的生存还是可能的。只是这种可能性低到什么程度,他实在太清楚了。

  人有了身分地位,才能在最起码的生活条件之外多点小东西,比方说:多一张较舒适的椅子、吃的肉稍微精瘦一些,在某些地方排队等候的时间短一点。对一个理性冷静的人而言,这些东西似乎没什么价值,不值得费力去争取。

  然而,不管你有多冷静理性,一旦享有这些特权之后,要你放弃它们而不痛苦是不可能的。问题就在这里。

  对贝莱而言,在上了三十年的个人私用间之后获准启动公寓里的盥洗设备,这根本谈不上增加多少方便,因为上个人私用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就算它是一种身分的表征,也没多大作用,因为向人炫耀自己的身分是众人所不屑的行为。然而,如果有一天,公寓里的盥洗设备再不能使用了,那么他每次去个人私用间时会有多难堪、多丢脸啊!在卧室里刮胡子的回忆将会变得多么诱人,失去豪华享受,心里会有多么遗憾!

  现代的政论作家流行一种说法,那就是在回顾过去时,对中古时代的“财政主义”纷纷表示不满。在中古时代,经济的基础是钱。他们说,当时的生活竞争相当残酷。人人“抢钱”的趋势形成巨大压力,无法维持一个真正复杂的社会结构。

  相反的,大家都对现代的“公民精神”评价很高,认为它有效率,是开明的产物。

  也许是吧。然而在浪漫派及标新立异的历史小说中,中古主义者却发出了另一种声音。他们认为,“财政主义”孕育了个人主义和创新精神。

  贝莱对此不表示任何意见,不过他现在却很不舒服地想着,不知道是中古时代的人在争取所谓的“钱”──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时比较辛苦,争到手又失去了比较难受呢,还是城市居民在拼命维持自己每个礼拜天晚上能吃到一根鸡腿──一根从曾经活过的鸡身上取下的真正鸡腿──的权利时比较辛苦、比较难受。

  贝莱心想:我倒无所谓。洁西和班特莱就苦了。

  法斯托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贝莱先生,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贝莱眨眨眼睛。“啊?”他一动也不动地在那儿站了多久啦?

  “请坐下好吗,贝莱先生?结束了刚才那段长篇大论,你现在也许会对我们在谋杀案之后立即拍下的一些现场影片有兴趣吧?”

  “不了,谢谢你。我要回城市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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