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10)_尼尔·盖曼

一〇

　　十七岁的崔斯坦·宋恩仅仅比维多利亚大六个月，正介于男孩和男人中间，而且对这两个角色都同样感到不自在。他似乎主要是由手肘和喉结组成。他的头发是湿稻草的棕色，以十七岁的奇怪角度难看地向前伸出，无论怎么弄湿头发重新梳理都没有用。

　　他害羞得使人难过，又过犹不及地弥补，就像这么害羞的人都有的习惯，会在错误的时机太大声说话。崔斯坦经常是满足的，就像世界在面前展开的十七岁年轻人那般满足。当他在牧场上、或在镇上的“曼德与布朗商店”后头那张高高的桌前做白日梦，他会幻想自己乘火车直达伦敦或利物浦，搭上蒸汽轮船横越灰色的大西洋到美洲去，从新大陆的野蛮人手中赚得大笔财富。

　　每当风从石墙的那一边吹来，带着薄荷、百里香、红醋栗的气味，镇上壁炉里的火苗就会出现奇怪的颜色。当那种风吹起，最简单的器具（从黄磷火柴到幻灯片）都会失灵。

　　在那些时候，崔斯坦·宋恩的白日梦很奇怪，都是些使他内疚的幻想，杂乱无章、稀奇古怪。像是穿越森林的旅程，营救公主离开宫殿，还有关于骑士、恶作剧的侏儒和美人鱼的梦。这些思绪涌向他时，他总是从屋子里溜出来，躺在草地上，目不转睛地仰望星星。

　　因为我们的市镇都把太多光线加诸夜空，所以很少有人看过前人看到的星星。但从石墙镇望上去，星星就像宇宙或想法般井然陈列，像森林里的树木或树上的叶子般无法计数。崔斯坦深深凝视黑暗的天空，直到什么也不想为止，才会回到床上，睡得像死人一样。

　　他长得高瘦，又充满潜力，就像一桶炸药，等着某人或某事来点燃他的导火线；但没有人点燃过，因此他在周末和傍晚去农场帮忙父亲，白天则替布朗先生工作，在“曼德与布朗商店”当店员。

　　“曼德与布朗商店”是镇上的杂货店，店里总维持一些日用品库存，同时有许多生意是通过清单谈成：镇民会给布朗先生一张清单，列出需要的东西，内容从肉类罐头、羊油蜡烛到切鱼刀、烟囱筒都有。“曼德与布朗商店”的店员把所有要买的东西汇集成一张总清单，让曼德先生带着这张总清单和一辆由两匹高大的夏尔马拉着的大货车，出发到最近的郡府。他会在短短几天内买齐单子上的所有货物，一整车堆得高高地回来。

　　十月底一个寒冷而狂风大作的傍晚，就像那些老是要下但从来没下过雨的日子。维多利亚·佛瑞斯特带着清单走进“曼德与布朗商店”，单子上头是她母亲一丝不苟的笔迹。她按下柜台边的小服务铃。

　　她看见崔斯坦从后面的房间出现，显得有些失望。“日安，佛瑞斯特小姐。”

　　她勉强微微一笑，把清单递给崔斯坦。

　　单子上写着：

　　□□□

　　半磅西米
　　十罐沙丁鱼
　　一瓶蘑菇蕃茹酱
　　五磅米
　　一罐甘蔗糖浆
　　二磅醋栗
　　一瓶胭脂
　　一镑大麦糖
　　一先令盒①荣特瑞牌精选可可粉
　　三分升②罐装奥钒牌刀具亮光剂
　　六分升布伦司威克黑漆③
　　一小包斯温伯尔尼鱼膝
　　一瓶家具乳霜
　　一柄肉汁汤杓
　　一个九便士的肉汁遽网
　　一组厨房折梯

　　〔①译注：shillingbox，十九世纪流行于英国的有盖铁盒。〕
　　〔②译注：deciliter，相当于一百毫升。〕
　　〔③译注：一种快干黑漆，涂于铁制器具表面可形成持久的保护膜。〕

　　※

　　崔斯坦看着单子，想找出有什么他能谈的东西（任何一种都好）当作聊天的开场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想，你要做米布丁吧，佛瑞斯特小姐。”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个。维多利亚噘起完美的双唇，瞇起灰色的眼睛说道：“对啊，崔斯坦。我们要吃米布丁。”

　　接着她对崔斯坦微微一笑，说：“我母亲说，够分量的米布丁有助于抵挡伤风感冒和其他秋天的疾病。”

　　“我母亲，”崔斯坦坦承，“总是极力推荐木薯布丁。”

　　他把清单插到一根大钉子上。“我们明天早上可以把大部分的东西送过去，剩下的会跟曼德先生一起在下星期初回来。”

　　一阵狂风吹过，强烈得让镇上的窗户都咯吱作响。每个屋顶上的风信鸡也都吹得不停打转，让人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曼德与布朗商店”壁炉里烧着的火堆，弯弯曲曲喷出青绿和深红色的火舌，顶端射出闪烁的银光。那种闪光在起居室火炉里用浸过油的铁屑也弄得出来。

　　这阵风从东边的精灵仙境吹过来，崔斯坦突然发现体内有很大一股勇气，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拥有的。“你知道，佛瑞斯特小姐，我再过几分钟就下班了。也许我可以陪你走一小段路回去。我还满顺路的。”他等着，维多利亚的灰眼睛饶富兴味地凝视他，他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过了好像一百年后，维多利亚说：“当然好。”

　　崔斯坦赶紧跑进休息室通知布朗先生他要下班了。布朗先生以有些令人不快的方式发出咕哝声，告诉崔斯坦，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不只每天得在店里留到很晚，负责关店门，而且还睡在柜台后面的地板上，只能用外套当枕头。

　　崔斯坦同意自己确实是幸运的年轻人，他祝布朗先生晚安，从衣架上取下外套，从帽架上取下新买的圆顶硬礼帽，走出店门。维多利亚在鹅卵石街道上等着他。

　　行进间，秋天的暮色提早转成了深暗的夜色。崔斯坦在空气里闻得到冬天的前兆：一种浓烈的气味，混合夜雾和强烈的黑暗与落叶。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朝佛瑞斯特农场往上走。白色的新月高挂在天空，星星在他们头顶的黑暗中发光。

　　“维多利亚。”过了一会儿，崔斯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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