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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门一关上,房里安静地似乎进入真空状态。虽然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我最好离开,但我的双脚好像被黏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房里只有病床上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旁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西时常坐在挂在二楼楼梯口的拓印画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哈乐弟是骑士的忠犬,琳西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西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这种感觉一定很好,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靠得近一点,即使房里充满消毒药水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到一丝他的气味。她从不把衬衫拿到室外,这样他的气味或许能保持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好想念他,于是她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的车声,但医院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值夜班护士的塑料鞋,在走廊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酒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周末一起在品酒区的吧台服务,去年冬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对这个年轻的同事说,男女关系中总有一方比较坚强、另一方比较脆弱,她同时辩称:“但这不表示比较脆弱的一方不爱比较坚强的一方。”女孩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却完全不顾对方的反应。话一出口,她马上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忽然领悟在自己的婚姻关系中,她才是脆弱的一方。但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比杰克坚强呢?

  她把椅子拉近病床,让自己尽量靠近他,她把头轻贴在他的枕头上,默默地看着他的双眼,他的眼皮不停地颤动,显然是好梦正甜。这些年来,她逃得好远,每天生活在离家数千哩之外,但她怎么可能依然深爱眼前这个男人?她怎么还把爱意埋藏在心中?这些年来,她刻意拉远两人的距离,她跳上车子,直直地往前开;她扯掉后照镜,打定主意绝不回头,但这样就能让他从记忆中消失吗?他们共享了过去,还有他们的孩子,这些难道就此一笔勾消吗?

  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她逐渐恢复平静,甜蜜的往事悄悄地浮上心头,她甚至感觉不到心情起了变化。她想起家里每一个房间,过去这段日子来,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忘掉在这些房间里的日子,现在往事却逐一浮现,回忆就像存放在罐子里的水果一样,你记不得把它放在哪里,但一找到它,沉淀的果香似乎更加醉人。刚结婚时,他们是如此傻傻地深爱着对方,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努力为这个家打下根基,实现两人的梦想,家里处处可见两人努力的成果,我就是其中最明显的心血结晶。

  她摸摸爸爸脸上新出现的皱纹,爱怜地抚摸他鬓角边的一丝白发。

  虽然尽力想保持清醒,但午夜过后,妈妈仍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临睡前,她看着爸爸的脸,试图紧紧抓住所有的回忆;紧握住这些回忆之后,等他一醒过来,她就可以安心地挥手道别。

  她闭上双眼,悄悄地在他身边入睡,我看着沉睡中的爸妈,轻轻地在他们耳边哼起爸爸以前常唱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籽、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微风轻轻吹拂,
  我们都知道苏西想念谁……

  两点左右开始下雨,雨丝飘落在医院、我家的老房子、以及我的天堂。雨点也落在哈维先生过夜的铁皮屋上,发出打鼓般的声响。在隆隆雨声中,哈维先生作了一个梦,出现在梦中的不是尸体被人移走、警方开始调查的那个女孩,而是琳西·沙蒙。在他的梦中,琳西匆忙地穿过邻居的树丛,她背上的球衣号码5!5!5!忽隐忽现,彷佛向他示威。每次他一觉得受到威胁就会作这个梦,在琳西忽隐忽现的身影中,他的生命就此开始失控。

  ***

  快四点时,我看到爸爸张开眼睛,他感觉到妈妈温暖的鼻息,不看也知道妈妈睡着了。我真希望爸爸能抱抱妈妈,爸爸自己也这么想,但他身体太虚弱,没办法举起手臂。想了一会儿,他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向她示爱。我过世之后,他想了好多事情,这些事情经常萦绕在他心头,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现在他决定把这些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妈妈听。

  他不想吵醒她,除了雨声之外,医院里听不到其他声音。他觉得雨似乎一直跟着他,天空始终灰蒙蒙的,地上也一片潮湿,他想到琳西和塞谬尔面带微笑、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他们冒雨跑回家,只为了不要让他担心。这些年来,他经常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这两个孩子身上,他必须不断在心里念着:琳西、琳西、琳西,巴克利、巴克利、巴克利。

  他隔着窗户观看外面的雨丝,在停车场的灯光下,雨点聚成一团团明亮的圆圈,让他想起小时候电影里的人造雨。他闭上双眼,妈妈沉稳的鼻息轻触他的脸颊,他听着妈妈的呼吸声,觉得分外安详。忽然间,窗外传来轻轻的拍打声,他听到小鸟的叫声,但从病床上却看不到小鸟。他想窗外说不定有个鸟巢,小鸟被雨声吵醒,一醒来却看不到母鸟,一想到这里,他真想走过去解救这些可怜的小鸟。

  他摸摸妈妈纤细的手指,她原本紧握着他的手,睡着之后不知不觉地松手了。他看着身旁的她,心里作出了决定: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这次他要放手让她追寻她想要的人生。

  就在这时,我溜进房间和爸妈在一起。以前我只在他们周围盘旋,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现身,这次我隐约现出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把自己缩小,房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们看不看得到我,过去八年半来,我虽然每天看着爸爸、妈妈、鲁思、雷、妹妹、小弟、当然还有哈维先生,但我没有二十四小时紧随着他们。我现在才知道,过去这些年来,爸爸无时无刻地想着我。他对我不停地付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来自人间的关爱。在父爱的照拂下,我始终是当年的苏西·沙蒙,大好前程正等着我来发掘。

  “我常想如果我一点都不出声,说不定听得到你说话,”他轻轻地说:“如果我够安静,说不定你就会回来。”

  “杰克?”妈妈半睡半醒地说:“我八成睡着了。”

  “你回来了真好。”他说。

  妈妈看着他,所有的顾忌都消失了,“你怎么办到的?”她问道。

  “我别无选择,艾比。”他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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