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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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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新罕布什尔州只待了一个冬天,之后就决定开车去加州。她一直想开车横越美国,却始终没机会实现心愿。她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朋友告诉她,旧金山附近的一家酒厂在找人,工作靠劳力,他们要求的条件不严苛,而且如果自己不想说,他们也不会过问你的私事,她觉得这三点听起来都不错。 这个朋友对她有意思,但她不想和他发生关系。此时她已经知道不能靠性爱来解决问题,从第一次和赖恩在购物中心发生关系开始,她就知道两人绝对没有结果,她甚至无法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怜。 她收拾好东西,起程前往加州,沿路上每在一个小镇停留,她就从镇上寄明信片给妹妹和小弟,明信片上写着:“嗨,我在俄亥俄州的达顿市,红雀是俄亥俄州的州鸟,”或是“昨天傍晚抵达密西西比州,密西西比河真是辽阔。” 行行复行行,她来到了亚利桑那州,以前她只在家里附近旅行,现在离她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已有八州之遥。她租了一个房间,从外面的制冰机里拿了一桶冰块,明天即将抵达加州,她买了一瓶香槟酒来庆祝,她想起新罕布什尔州的朋友曾说,他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清洗装酒的大酒桶,酒桶里长满了霉菌,他背朝下,平躺下来,拿着刀子刮掉酒桶内一层层霉菌。霉菌看起来或摸起来都像肝脏,下班之后不管洗多少次澡,果蝇依然绕着他飞舞。 她从塑料杯里啜饮香槟,看看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她强迫自己一定要看。 她记得有年除夕夜,她和爸爸、我、琳西,以及巴克利一起坐在客厅里,那是我们全家人第一次熬夜守岁,她白天让巴克利先睡,这样小弟才能得到足够的睡眠。 巴克利睡到天黑才起床,他觉得晚上一定比圣诞夜更好玩,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新年是最有意思的节日,他以为午夜钟声一响,他就置身于五光十色的玩具王国。 几小时之后,小弟边打呵欠,边靠在妈妈的大腿旁,妈妈用手指轻轻梳理小弟的头发,爸爸悄悄地走到厨房泡热可可,琳西和我帮大家切巧克力蛋糕。午夜时分,钟声敲了十二下,远处隐约传来祝贺声,其间夹杂着稀落的鞭炮声,除此之外,四下一片寂静。小弟失望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安静,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与失望,妈妈看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到Peggy Lee早期的一首歌〈就只有这样吗?〉,小弟的表情就是如此,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她记得爸爸把小弟举到肩膀上,接着开始引吭高歌,我们也跟着一起唱:“旧日良友岂能相忘,别后怎能不怀想;旧日良友岂能相忘,记取过去好时光。” 巴克利瞪着大家,歌词里的生字像泡泡一样飘浮在空中,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是Lang syne?”他一脸疑惑地问道。 “对啊,那是什么意思?”我也问爸妈。 “过去的日子。”爸爸回答。 “没错,Lang syne代表早就过去的日子。”妈妈说,忽然间,她低头将盘子里的蛋糕屑堆在一起。 “嗨,海眼姑娘,”爸爸说:“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随意打发了爸爸的问题,她心里好像有个水龙头开关,往右一扭就阻挡了自己的思绪。过不久,她就站起来叫我帮她收拾杯盘。 一九七六年秋天,妈妈来到加州。她直接开到海边,把车停下来看海。一路上她看到许多家庭,每个家庭不是吵架、咆哮、就是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大家似乎每天都面临无穷的压力。过去四天里,除了这些吵吵闹闹的家庭之外,她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现在她隔着挡风玻璃观海,心情总算轻松下来。她想起大学时代读的书,以及维吉尼亚·吴尔芙的一生,那时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情调,读书读累了就到海边,捡块石头在口袋里,优游于拍打在岸边的波浪间,生活过得好有诗意。 她把毛衣松松地绑在腰际,然后沿着岸边的悬崖爬下去。悬崖下除了陡峭的石头和奔腾的海浪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虽然她很小心,我仍然紧盯着她每一个步伐,我真担心她不注意滑倒。 妈妈只想爬到悬崖下看海,她想在这个离家数千英哩的海滩,踏踏由大海另一端飘过来的海浪,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或许大海将为她受洗,海浪轻轻一拍,一切就可以重新来过。但人生真的那么简单吗?小孩子上体育课时常玩一种游戏,孩子们在两个密闭的小室间跑来跑去,不停地捡木块、堆木块,生命会不会也像这样反反复覆,永无休止呢?她只想着走向大海、大海、大海,我则紧张地看着她一步步踏在岩石间。附近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我们同时听到声音,抬头一看也都吓了一跳。 沙滩上有个小婴儿。 妈妈看到岩石之间有个小沙滩,沙滩上铺了一张毛毯,毯子上有个戴着粉红色针织帽、穿着背心和靴子的小女婴。小宝宝一个人躺在毛毯上,旁边有个白色的绒毛玩具,看起来像是只小绵羊。 妈妈慢慢往下爬,沙滩上站了一群大人,他们背对着妈妈,每个人都穿着黑色和深蓝色的衣服,帽子和靴子上还有很酷的线条,大家看起来一本正经,举止却相当慌张。我用我野生动物摄影师的双眼一瞄,马上看到几个三脚架和一个银色圆盘,圆盘周围还围了一圈铁线。有个年轻人拿着圆盘左右移动,光线也随之落在毛毯上的小婴儿身上。 妈妈放声大笑,每个人都很忙,只有一位助理抬头看看岩石间的妈妈。我想他们八成在拍广告吧,但拍什么广告呢?买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婴来取代死去的女儿吗?我看着妈妈开怀大笑,她的脸上逐渐绽放出光彩,我也看到隐藏在笑容之后的奇怪表情。 她看着小女婴身后的海浪,心想海浪真是美得令人目眩。它们可以在转眼之间,静悄悄地把小女婴从沙滩上卷走,大海一瞬间就能夺走小女婴的性命,这些衣着时髦的大人再怎么追也没办法。四下虽然平静,但随时可能发生灾难,海浪一来,小女婴的性命就随波而逝,没有人救得了她,即使是早已预期到意外之灾的母亲也束手无策。 那个星期,她在库索酒厂谋得一份工作,葡萄园在海湾上方的一个山谷里。她写了好些明信片给琳西和巴克利,她在信中断断续续地述说快乐的时刻,希望自己在这些篇幅有限的明信片里听起来快乐一点。 休假时她常到梭塞里多或是圣罗沙的街上走走,在这些优雅富裕的小镇上,大家似乎都是陌生人。她试着专心观察周遭陌生的一切,但无论她怎么试,一走进礼品店或是咖啡厅,她马上觉得四面八方的墙壁不停地跳动,悲伤顿时袭上心头。她心中一阵苦楚,忧愁慢慢地蔓延到全身,泪水像战场上英勇直前的士兵一样泉涌而出,她深深吸一口气,拚命克制自己不要在公共场所落泪。有时她会走到餐厅里,点一杯咖啡和一份吐司,和着泪水把吐司吞下去。她常到花店买水仙花,买不到的话,她会觉得好像被人抢走了什么。她对生活别无他求,只求有朵鲜黄娇嫩的水仙花。 *** 众人临时起意在玉米田为我举行的追悼会让爸爸大为感动,也让他想做更多事情。从那之后,他每年举办追悼会,但参加的邻居和朋友却愈来愈少。鲁思、吉尔伯特夫妇等人年年准时参加,但其他大多是附近的高中生。时间一久,学生们只听过我的名字,众人以讹传讹,到后来甚至拿我的遭遇来警告独来独往的学生,特别是特立独行的女孩们。 这些陌生人一提到我的名字,我心里总是一阵刺痛。爸爸叫我,或是鲁思在日记本提起我时,我觉得非常安慰,但这些陌生人说起我时,我觉得他们好像记得我,但转眼间又忘了我是谁,我好像被贴上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被谋杀的女孩,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只有几个老师记得我的模样,伯特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有时利用午休到他红色的飞雅特车里坐坐,一个人在车里想着因血癌过世的女儿。 透过车窗隐约可见远处的玉米田,他望着玉米田,默默地为我祈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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