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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十一章

  爸爸清晨四点醒来,家里安静无声,妈妈躺在他身旁,发出轻微的鼾声,琳西去参加资优生研习营,家里只剩下巴克利一个小孩。小弟把毯子盖在头上,睡得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爸爸看着熟睡中的巴克利,心想怎么有人这么好睡。其实我和巴克利差不多,我还活着的时候,琳西和我时常拿巴克利开玩笑,我们拍手、故意把书掉在地上、甚至大敲锅盖,就为了看看巴克利会不会醒过来。

  离开家里之前,爸爸进房间看看巴克利,他只想确定小儿子没事,感受一下抵着自己手掌心的温暖鼻息。他穿上薄底慢跑鞋和轻便的运动服,然后帮哈乐弟戴上项圈。

  天色尚早,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空气。在清晨时分,他可以假装现在仍是冬季,告诉自己季节还未改变。

  他也可以趁着早上遛狗经过哈维先生家。他稍微放慢脚步,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就算哈维先生醒来了也不会起疑。爸爸相信只要观察得够仔细、看得够久,他一定能在窗扇之间、房屋的绿漆表面、或是摆了两个白色大石头的车道旁边,找到他所需要的线索。

  一九七四年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我的案子依然呈现胶着状态。警方找不到尸体,也抓不到凶手,案情几乎毫无进展。

  爸爸想到卢安娜·辛格曾说:“等到确定的时候,我会不动声色,悄悄地把他杀了。”他没有把这话告诉妈妈,因为妈妈听了八成会惊慌失措,惊慌之余,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而爸爸猜想她八成会告诉赖恩·费奈蒙。

  从他造访卢安娜,回家之后发现赖恩在等他那天之后,他就觉得妈妈愈来愈倚赖警方。爸爸觉得警方提不出什么理论,但每次爸爸批评警方,妈妈总是立刻捉出爸爸的漏洞,然后以“赖恩说这不代表什么”、“我相信警方会查出真相”之类的话搪塞爸爸。

  爸爸心想为什么大家这么相信警方呢?为什么不相信直觉?他知道凶手一定是哈维先生。但他想到卢安娜说等到确定的话,这表示他必须等到证据确凿之后才可以动手,更何况,虽然爸爸打心底里知道凶手是谁,但从法律的观点而言,所谓的“知道”却不是毋庸置疑的铁证。

  ***

  我在同一栋房子里出生、长大,我家像哈维先生的房子一样四四方方,像个大盒子,正因如此,每次我到别人家作客时,心中总是升起一股无谓的忌妒。我梦想家里有扇大窗户、挑高的圆屋顶、露天阳台,卧室里还有个斜斜的天花板。我喜欢院子里种着高壮的大树、楼梯下方有个小储藏室、屋外有道高大繁茂的树篱、树篱中有些干枯枝叶围成的小洞,你可以爬进去坐在里面。在我的天堂里,我有阳台和回旋的阶梯,窗户外有铁制的栏杆,钟塔一到整点就传出清脆的钟声。

  我熟知哈维先生家的平面图。我的血迹沾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灵魂跟着他进到屋内,他车库的地上留有我温暖的血印,到后来才变黑变干。我也熟知浴室的摆设,在我家的浴室里,妈妈为了迎接迟来的巴克利,在粉红色的墙沿补刷上战舰;哈维先生家的浴室和厨房则是一尘不染,墙上贴着黄色的瓷砖,地上铺着绿色的地砖,哈维先生还喜欢把室内温度调得很低。我家楼上是巴克利、琳西和我的房间,哈维先生家的楼上则几乎没有任何东西,他在二楼摆了一张直靠背椅,有时他上楼坐在椅子上,隔着窗户监看远处的高中,聆听从玉米田另一端飘来的乐队练习声。他最常待在一楼后面的房间里,不是在厨房糊洋娃娃屋,就是在客厅听收音机。色欲浮上心头时,他就画些地洞、或帐篷之类怪异建筑物的草图。

  几个月来,没有人再为了我的事情上门叨扰。到了那年夏天,他偶尔才看到一部警车停在家门前。他够聪明,没有因此改变正常作息,白天走去车库、或到外面信箱拿信时,他也装出没事的样子。

  他调了好几个闹钟,一个告诉他何时该拉开窗帘,一个告诉他何时该把窗帘拉上,他还配合闹钟的指示打开、或关掉家里的电灯。偶尔有小孩上门推销巧克力棒,或是问他想不想订报纸,他总是客气地回答,态度虽然和善,口气却是公事公办,不会让大家起疑。

  他仔细编排每样东西,这样他才觉得安心。这些小东西包括一个结婚戒指、装在信封里的一封信、一个鞋后跟、一副眼镜、一个卡通人物图案的橡皮擦、一小瓶香水、一个塑料手环、我的宾州石、以及他妈妈的琥拍坠子。等到夜深人静、确定不会有送报生或邻居来敲门之后,他才拿出这些东西。他像数念珠一样盘点每样东西,他已忘了东西属于谁,我则知道每样物主的姓名。鞋后跟属于一个名叫克莱儿的女孩,她是纽泽西州人,个子比我小,哈维先生把她骗到厢型车的后座。(我觉得我不会跟人到车子的后座,我只想知道哈维先生如何在地下挖出一个不会倒塌的地洞,就是因为这样的好奇心,我才会跟他走。)他没有欺负克莱儿,只在放她走之前一把扯下她的鞋后跟。他把她骗到车后座,脱下她的鞋子,她放声大哭,哭声让他头痛欲裂,他叫她不要哭,他说如果她不哭,他就放她走。他脱下她的鞋子,小女孩光脚走出车子,刚开始默不作声,但后来又开始嚎啕大哭,他把她抓回来,同时拿起小刀弄松鞋后跟,过了一会儿,有人用力地拍打后车门,他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人大喊说要叫警察,他只好打开车门。

  “你到底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男人大声质问,小女孩一面嚎啕大哭,一面从后座钻出来,男人的朋友赶紧扶住她。

  “我在帮她修鞋子。”

  小女孩哭得歇斯底里,哈维先生却神色自若。但克莱儿已看到他那怪异的眼神,我也看过同样的眼神在我全身上下游移。他有股难以启齿的欲望,满足欲望的代价则是我们的性命。

  男人们和女人困惑地站在车旁,克莱儿和我看得很清楚,他们却看不出怎么回事。哈维先生把鞋子交给其中一个男人,然后匆忙地离开。他留下一只鞋后跟,他时常拿起这个小小的皮鞋后跟、慢条斯理地用食指和拇指摩擦,这是他最喜欢的安神念珠。

  ***

  我知道家里哪个地方最阴暗,我告诉克莱莉萨我曾在那里躲了一整天,其实我才在里面待了大约四十五分钟。地下室屋顶和一楼地板的中间有个大约两英呎的通道,里面有许多渠道和电线,拿着手电筒朝里照,我可以看到里面布满了灰尘,这就是全家最阴暗的地方。这里只有灰尘,没有蚊虫,妈妈却像外婆一样,有次看到一只小蚂蚁,隔天马上打电话找驱虫公司。

  哈维先生家的闹钟响了,提醒他拉上窗帘,下一个闹钟声则提醒他邻居都睡了,他也该把家里的灯关掉。关灯之后,他走到密不通风的地下室,地下室完全不透光,也没有任何缺口,邻居看不出异样,也不能指指点点说他很奇怪。以前他喜欢爬到地下室和一楼地板之间的狭窄通道,杀害我之后,他对通道已不感兴趣,但他依然喜欢待在地下室,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盯着这个直通厨房地面的狭窄通道,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天清晨四点四十分,爸爸经过哈维家的绿色小屋,哈维先生当时就睡在地下室里。

  乔·艾里斯是个丑陋的小霸王,他常在水底偷掐琳西和我,我们非常讨厌他。因为他,我们甚至不参加游泳课的聚会。乔有只小狗,不管小狗愿不愿意,乔成天拉着狗跑来跑去,小狗个子小、跑不快,但乔根本不管,他不是出手打牠,就是拉着尾巴把小狗提起来,看了令人难过。有一天小狗忽然不见了,经常受乔折磨的小猫也不见踪影,自此之后,家里附近经常传出宠物失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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