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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五章

  我有点希望报应马上到来。我们在电影里或小说中常看到主角拿把枪、或是一把刀追踪杀害家人的凶手,他像查理士·布朗逊一样解决掉凶手,观众们则齐声叫好。我真希望爸爸像电影主角一样伤心得失去了理智,解决掉哈维先生为我报仇。

  但现实是这样的:

  爸爸每天照常起床。醒来之前,他还是以前那个杰克·沙蒙,但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毒药似乎慢慢地渗进体内,刚开始他几乎无法起床,他觉得有个东西压在身上,压得他动弹不得,但他一定得动,不然就会失去生趣。他不停地跑来跑去,但再忙也无法消灭心中的罪恶感,罪恶感有如老天爷的大手一样从天而降,不断地指着他说:女儿需要你时,你居然不在她身旁。

  爸爸到哈维先生家之前,妈妈坐在大门口,门口有个她和爸爸一起在圣弗朗西斯岛买的雕像,她就坐在雕像旁。爸爸回家时,她已经不知去向,爸爸大声叫她,喊了三次她的名字,心里却希望她不要出现;爸爸继续走到楼上的书房,在笔记簿里写道:“他爱喝酒吗?把他灌醉,说不定他喝醉了就会说出真话。”我在天堂里喜不自胜,我拥抱哈莉和弗妮,我以为爸爸知道真相了。

  琳西忽然用力摔大门,摔得比以前都大声,爸爸听到声音忽然回过神来,他有点庆幸琳西用力摔门,不然他八成会继续胡思乱想,或是在笔记本上写出更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这个下午过得真奇怪,摔门声把他拉回现实,他必须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不然一定会愈想愈多。我觉得有点失望,就像以前吃饭时琳西告诉爸妈说她考得多好,或是历史老师打算推荐她当模范生,我听了心里总是有点吃味。但琳西还活着,她也需要有人照顾。

  她用力地走上楼,鞋子重重地踩在木板楼梯上,整栋房子几乎随之动摇。

  或许我曾忌妒她占尽爸爸的关注,但我佩服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家里只有琳西必须面对哈莉所谓的“行尸走肉症候群”:大家只想到死去的我,而忽略了活着的她。

  大家一看到琳西就想到我,连我们的爸妈也不例外。即使琳西自己也这么想,她避开镜子,自此总是关着灯洗澡。

  她在黑暗中走出澡盆,摸索着走到放毛巾的架子旁,热腾腾的雾气依然贴附在浴室瓷砖上,紧紧地包围着她。四下一片漆黑,她觉得非常安全,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她知道躲在浴室就不会受到干扰。在这里她才可以好好想我,有时她轻轻叫声苏西,说着说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让泪水流下已经潮湿的脸颊,在这里没人看得见,也没人看得出她多么伤心。有时她想象我跑了又跑、逃得远远的,她想象被捉走的是她自己,她奋力挣扎,直到安全脱身为止。她不停地压抑随时浮现心头的问题:姊姊现在在哪里?

  爸爸听到琳西在她房里发出各种声响。砰的一声,她用力关上了房门;啪的一声,她把书丢在地上;吱嘎一声,她躺到床上;啪啪两声,她把鞋子踢到地上。几分钟之后,爸爸走过去敲琳西的房门。

  “琳西。”他边敲门边说。

  没有人回答。

  “琳西,我能进来吗?”

  “走开。”琳西口气相当坚决。

  “甜心,别这样。”爸爸低声恳求。

  “走开!”

  “琳西,”爸爸压低嗓门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他用额头轻轻敲打卧室房门,木板门感觉冷冷的,让他暂时忘了鬓角的抽痛。起了疑心之后,他似乎一直听到小小的声音说:哈维、哈维、哈维。

  琳西穿上袜子,悄悄地走到门口,她打开房门,爸爸稍稍后退,他希望自己看起来像在说“请不要跑开”。

  “怎么了?”琳西面无表情,一副挑衅的神情,“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看看你好不好?”爸爸说。他想和哈维先生好好地作个了结,却失去了动手的机会。他想到家人天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小孩上学还会经过哈维先生的绿屋,心里更是懊恼。为了重新燃起心中的斗志,他必须和他的孩子谈谈。

  “我想一个人待在房里,”琳西说:“你看不出来吗?”

  “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在这里。”他说。

  “爸,”妹妹稍微让步,对爸爸说:“我要一个人面对这件事。”

  他还能怎么办呢?他大可不管别人怎么想,放声大喊:“我不要一个人面对这件事,我一个应付不来,你不要逼我,”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轻声回答说:“我了解。”虽然还是不明白,但他说完就转身离去。

  我在美术课本上看过一座雕像的图片,雕像是一男一女,女人把男人举在空中,现在我真希望像图片里的女人一样把爸爸举起来,我想让我俩角色易位,由我这个做女儿的来安慰他说:“没事,没事,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但我只能看着他打电话给赖恩·费奈蒙。

  出事之后的几星期,警方几乎得到大家一致的崇敬,毕竟,小镇极少发生失踪女孩的凶杀案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警方依然缺乏线索,他们不知道我的尸体在哪里,也找不到凶手,警方变得愈来愈焦急,发生凶杀案之后,证据通常在一段时间内就会浮现,但时间拖得愈长,破案的机会也愈来愈渺茫。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失去了分寸,费奈蒙警探。”爸爸说。

  “请叫我赖恩。”他在桌子的角落摆了一张我的照片,妈妈把这张我在学校照的照片拿给他,在消息得到证实之前,他就知道我八成凶多吉少。

  “我确定有个邻居知道一些事情。”爸爸说,他站在二楼书房窗口,看着远方的玉米田,田主人对媒体表示玉米田目前将暂时休耕。

  “哪个邻居?你怎么确定他知道一些事情?”赖恩·费奈蒙问道,他边说,边从抽屉里挑出一枝断了头、布满咬痕的给笔。

  爸爸告诉他哈维先生搭了一座帐篷、提到我名字时的口气、以及叫爸爸回家的样子;爸爸还说哈维先生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小孩,邻居们都觉得他很奇怪。

  “我会调查看看。”赖恩·费奈蒙说,他不得不这样回答,虽然爸爸几乎提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但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情,他必须尽量安抚家人。“别跟任何人提起此事,也不要再去找他。”赖恩警告说。

  爸爸挂了电话之后忽然觉得一阵空虚,他不知道空虚感从何而来,只觉得心力交瘁。他打开书房房门,轻轻地把门带上,在走道上呆站了一会儿之后,他再一次大叫“艾比盖儿”,扯着嗓门找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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