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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战士的故事 Ⅰ

  〈烽火恋人〉

  费德曼·卡萨德就是在阿尚弧会战13之中,邂逅了这名他后半辈子一直不停寻寻觅觅的女子。

  注13,The Battle of Agincourt(1415),英法百年战争中的一场决定性战役,英军在劣势中大获全胜。“阿尚弧”是该地名的法语音译,不少中文文献采用英语音译的“阿金谷”。

  那是公元一四一五年十月下旬,一个既冰冷又潮湿的早晨。卡萨德被安插在英王亨利五世麾下,担任弓箭手的职务。八月十四日,英军踏上法国土地,却在十月八日之后,遭逢法国的优势军力而节节转进。亨利曾使他的军议会相信,英军可以在强行军前往安全的加莱城14时,将法军击溃。但他们失败了。现在,就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清晨,天色一片灰蒙蒙,还下着毛毛雨,七千名英格兰战士,大多是长弓手,隔着一公里的泥泞战场,与两万八千名法国重甲精兵相互对峙。

  注14,法国北部的城市,隔着英吉利海峡与英国的多佛(Dover)相对。

  卡萨德又冷、又累、又病、又害怕。他和其余弓箭手在过去一周的行军中,除了靠几颗找来的莓子充饥,就没什么东西可吃;何况当天早晨,战线上的每个人几乎都饱受腹泻之苦。气温不过华氏五十几度,而卡萨德前一晚才睡在潮湿地面,度过漫漫长夜。这个不可思议的拟真经验着实令他印象深刻──就如同完整的全息影像摄影远超过古早锡板照相技术,一般刺激仿真器也绝对比不上奥林帕斯指挥学院的历史战术网络──可是,这感觉太真实,太有说服力,以致于卡萨德丝毫不敢体验受伤的滋味。听说曾经有学生在虚拟体验中受到致命伤害,从沉浸舱里拖出来时,早已气绝身亡。

  卡萨德和其他长弓手位于亨利国王的右翼,与人数占有优势的法军大眼瞪小眼,对看了大半个上午。旌旗挥动,十五世纪与士官同级的基层干部粗声粗气地传达命令;所有弓手遵从国王旨意,开始向敌军前进。这条参差不齐的英军阵线,正面展开约有七百公尺,就像卡萨德所在的部队一样,由一组组的长弓手所构成,其间散布小股重甲兵。英格兰人并没有正规骑兵,卡萨德在己方部队所能见到的马匹,大部分载着人,聚集在三百公尺外的中军,由国王直接指挥,或是紧靠在约克公爵身边,距离卡萨德和弓手们所在的右翼就比较近了。这种指挥团配置让卡萨德联到霸联地面军的机动参谋司令部,只是把现代军队照例会架设,如同森林一般的通讯天线网,换成了软趴趴挂在长枪上,色彩鲜明的横幅和旌旗。还真是明显的炮击目标哇,卡萨德心想,不过他随即提醒自己,这个军事上的微妙进步此时并不存在。

  卡萨德注意到法军拥有许多战马。他估计两边侧翼共有六、七百个人骑在马上,排好队形,而在主战线之后,还有一整列的骑兵等在那里。卡萨德并不喜欢马。他当然看过全息影像和图片,可是在这次演习前,他从未遇过这种动物。马匹的体型、气味和声音使他焦躁不安──特别是当这些该死的四足兽披上胸甲和头盔,钉上蹄铁,背上驮负身穿铠甲,手持四公尺长枪的骑手,准备开战的时候。

  英军停止前进。卡萨德判断他的战线距离法军约有两百五十公尺。从过去一周的经验里,他了解到这已经在长弓的射程范围之内;不过他也明白,自己几乎得将手臂拉到脱臼,才能完全将弓张满。

  法国人不停叫嚣,卡萨德认定他们在辱骂英格兰人。他不予理会,将长弓插在地上,和安静的同伴们向前几步,找到一块松软地面,开始钉入木桩。这些木桩又重又长,卡萨德自己也有一根,整整扛了七天。这笨重的木桩,长度几近一公尺半,两端早已削尖。当他们刚渡过索姆河,进入一座密林,命令便传递下来,要求所有弓箭手必须找到小树,将之砍成木桩。卡萨德那时候还傻傻地不晓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作用。现在他知道了。

  每三名弓箭手就配置一把大木槌,他们仔细测好角度,轮流将木桩钉入地面。卡萨德抽出长刀,再将上端削得更尖一点。就算呈倾斜的角度,木桩顶端也几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工事既备,一行人便退到刺猬般的木桩阵之后,等待法军的冲锋。

  法军并没有冲锋。

  卡萨德和同袍耐心等待。他的弓已上弦,四十八枝羽箭分成两束,插在脚边,而他也站好姿势。

  法军并没有冲锋。

  雨停了,不过一股冷风飕飕袭来,卡萨德在短暂行军及钉木桩的过程中,好不容易产生的一丝暖意,很快便消失无踪。四下只有人马曳步而行,身上金属盔甲敲击的声响,间或夹杂喃喃自语及紧绷苦笑。法军骑兵踏着沉重铁蹄,重新布阵,还没有冲锋的意思。

  “干,”卡萨德身旁数呎之处,一名头发斑白的贵族侍从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些狗杂种浪费了我们他妈的一整个上午。他们最好赶快把屎尿拉一拉,早点收工。”

  卡萨德点点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得懂中世纪的英语,或者这个句子根本就是霸联标准话。他也不晓得这名灰发弓箭手是不是另一个指挥学院的学员、教官,或者只是模拟环境中的人造生命。他也无法猜想这俚语是否用得正确。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心脏怦怦跳动,掌心冒出冷汗;他只得往身上的紧身短衣抹去。

  亨利国王彷佛从这家伙的牢骚中获得继续开演的暗示,指挥旗突然升起、摆动,士官们尖声叫喊,一排又一排的英格兰弓箭手举起长弓;一声令下,众人拉开弓弦;第二声号令既出,便纷纷放出羽箭。

  一连四波,总数约有六千枝人称“布码”15──一公尺长,带着凿状箭矢──的飞箭破空而行,像朵云似的挂在三十公尺的空中,随后落入法军阵营。

  注15,clothyard,clothyard shaft是中世纪英格兰长弓手所使用的标准战争用箭,便宜、有效,易于大量生产制造。其箭杆长度即为一“布码”,不过各式文献所估计的确切长度并不一致,从二十七到三十六英吋不等。

  对面传出马匹嘶鸣,以及上千名发狂孩童奋力敲打锡罐的巨响。原来是法国重甲兵弯下身子,让他们的钢盔铁甲迎面抵挡箭雨冲击。卡萨德知道,从军事的观点来看,这波攻势并未造成真正伤害,但对那些少部分不幸的士兵或骑手来说,被十吋长的箭矢射穿眼睛,或是忙着翦除射入马背及侧面的木质箭杆,却免不了马匹腾跃、倾覆、彼此撞成一堆的窘境,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

  可是法军还是没有冲锋。

  一道道命令下达,卡萨德举起弓,准备射击,释放弓弦,一次,一次,又一次。每隔十秒,天空就会被箭雨遮蔽一次。这折磨人的韵律使得卡萨德的手臂和背部疼痛不已。然而,他发现自己并不因此而洋洋得意,或是忿怒不平,他只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罢了。他的前臂红肿起来,箭矢仍然一波接着一波,持续不断地发射。第一束的二十四枝箭,已经射去十五枝。剎那间,阵线响起一声呐喊;卡萨德原本张满弓准备再射,也只得暂停下来,眼神移向前方。

  法军开始冲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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