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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日:

  济慈市内有一座大教堂,唔,应该说以前有过。它已经荒废至少两个标准世纪。教堂座落在废墟里,两侧没了屋顶,直指蓝绿色的天空,其中一座西塔并未完工,另一座也仅剩颓圮石堆和锈蚀支柱所构成的骨架。

  我徜徉在胡黎河岸人烟稀疏处,无意间发现这座遗迹。该地是旧城渐次崩坏,与杰克镇交接的地带。杂乱的高耸货仓阻碍了瞥见教堂崩塔的视线,非得要拐过转角,进入一条窄小的死巷,才能见到教堂的空壳。礼拜堂近半塌陷,倒入河流;遗留自后圣迁大扩张时代,悲怜、天启的雕像陈迹,如痘疤一般零零星星点缀着门面。

  我穿过格状阴影和倾倒的区域,进入中殿。平安星主教当局并未提到海柏利昂上头有任何天主教活动记录,遑论这座教堂的存在。实在很难相信四百年前所散播的种船殖民地能聚集足够的信众,好获得授权让主教进驻;要建立大教堂,就更不用说了。但它确实存在过。

  我在阴暗的圣器收藏室里摸索。空气中撒满尘埃和石膏粉末,有如焚香景象;太阳从高高在上的窄窗照射,隐约显现两道光束。步入较为宽广的光亮处,走向圣坛;坛上装饰早已剥落,只有掉落砖石所造成的碎屑与裂痕。原本悬挂于圣坛后方东墙的十字架也掉落地面,如今躺卧在散乱一地的石堆和瓦片之中。我未经思索,立刻走到那儿举起双手,开始圣餐仪式。这个动作绝对不是带有嘲弄的拟仿,也并非随便的即兴演出,更没有任何隐含的意图;只不过是一个生命中四十六年来几乎天天做弥撒的教士,如今面对再也无法进行类似神圣仪式,使人身心安顿的场域,所自动表现出的反应罢了。

  察觉竟然有位信徒在场,令我颇为惊讶。这位老妇跪在第四列的长椅上。她的黑色服装和围巾完美地和阴影融在一块,只有苍白的椭圆脸蛋可供辨视。那张年迈、布满皱纹的面容,犹如灵魂出窍般在黑暗中游移不定。我吃了一惊,仪式的连祷文同时中断。她注视着我,但眼中的异物,即使在一段距离之外,都能使我马上明白这位妇人其实眼瞎目盲。有好一阵子,我站在那儿不能言语;只是斜眼瞅着灰蒙蒙的光线笼罩圣坛,试图对自己说明这幽幻的一幕,同时也企图编出一套解释,阐述自己为何身在此地,又做出这些举动。

  等到终于又能开口发声,我呼唤那名老妇──声音在巨大的厅堂中回荡──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尚可听见她的脚步刮磨石制地板。远方一阵刺耳声响起,随即瞬发闪光,勾勒出位于圣坛右端的老妇侧面。我遮盖双眼抵御光线,从圣坛栏杆曾经竖立的瓦砾堆中找出可供驻足的所在。我再度叫唤她;为了使对方安心,我告诉她不要害怕,尽管背脊发凉的人是我自己。虽然快步想要跟上,可是等到我抵达中殿留有蔽荫的角落,她却已消失无踪。一道小门通往颓圮的礼拜堂及河岸。那边竟不见她的身影。我回到阴暗的教堂内部,颇为愉悦地将妇人的出现归究于自己的想象;强制的冷冻里无法作梦,这还是许多时日以来的头一遭。然而,有个实物证据确认她的存在。清例的黑暗中,一根许愿红烛孤伶伶地燃烧,微弱火焰随着不可见的气流摇曳不定。

  我已厌倦这座城市。我已厌倦她异教的虚像与伪造的历史。海柏利昂是个缺乏诗意的诗人世界。济慈市本身则混杂着花俏俗丽、虚假的古典气息,和无头苍蝇般,属于新兴都市的活力。城里有三间诺斯替禅的集会所,以及四座大穆斯林的清真寺;但,数不尽的吧间和窑子才是真正的信仰中心。巨大的市集交易着南方运来的塑性纤维;失落的灵魂则把他们倾向自我毁灭的绝望,以肤浅的神秘主义当作伪装,隐藏在所谓的荆魔神庙之中。整座星球充斥神秘思维的恶劣氛围,丝毫没有一点启示。

  通通下地狱罢。

  明天我就要向南方进发。这个荒谬的世界的确拥有浮掠机和其他飞行器;然而,对一般民众而言,搭乘交通工具往来于这些受诅咒的岛屿、大陆,似乎仍受限于海上舟艇──听说那得花上一辈子才到得了──或是每周仅有一班,从济慈市出发的巨型客运飞船。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搭乘飞船离开了。

  △第十日:

  动物。

  首支踏上这星球的探险队一定对动物有着莫名的依恋。马啊,熊啊,老鹰啦。我们花了三天,越过一条叫作“马鬃”的不规则海岸线,才抵达奔马大陆的东岸。昨天整整一日,我们穿越中央海的窄峡,直到一座名唤“猫钥”的大岛;今天则在费利克斯,这座岛上的“主要城市”,卸下旅客和货物。从瞭望厅和飞船系索塔上观看任意散布的小屋与房舍,人口绝对不可能超过五千。

  下一站飞船将会有段八百公里的路程,缓缓爬过一连串称作“九尾”的小岛;接着要大胆横越外海与赤道,这段距离也有七百公里。在那之后,我们所能见到的陆地,就是天鹰大陆的东北岸,人称“鹰喙”的地方。

  又是动物。

  把我所搭乘的交通工具贴上“客运飞船”的卷标,实在是玩弄文字的做法。它其实是一部巨大的起重装置,载货量足以把整座费利克斯镇拖出海,还有余力容纳数千大捆的塑性纤维。在此同时,比较不重要的货物──正是我们乘客──就自个儿随便在船上打理了。我在近船尾处的货舱门边架好一张行军床,给自己和私人行李,以及三大箱的探险器材,布置了较为舒适的小窝。附近有一家八口──他们是在农场工作的在地人,半年一度前往济慈市大采购,现在则要返家。虽然我并不在乎笼里猪只所散发的声音与气味,以及食用仓鼠的吱吱尖叫;但有好些个夜里,我真的受不了那些昏了头的可怜公鸡搞不清时刻,却又持续不断的嘶鸣。

  怎么都是动物!

  △第十一日:

  今晚和霸联公民何瑞米斯·丹佐在散步甲板上方的沙龙共进晚餐;他是安迪米恩26市郊,一所小型农业学院的退休教授。他告诉我第一次踏上海柏利昂的探险队,其实并没有对动物的狂热喜好;三座大陆的官方名称也不是奔马、牝熊和天鹰,而是克雷顿、艾伦森,以及罗培兹。他继续解释说,这是为了纪念当年勘查队的三名中阶官僚。原来如此,我还宁愿那些人有恋兽癖呢!

  注26,Endymion,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瑟莉妮(Selene)所钟爱的俊美牧羊人。济慈根据此神话在一八一八年写下同名的传世诗篇。

  吃完晚餐,我独自在散步甲板外层欣赏夕阳。这里的走道有前方货柜做为屏障,因此吹来的风不过是带有咸味的轻拂。上方弧线是飞船橘绿色的外壳。我们位于岛屿间的上空;大海像是华丽宝石,泛着淡淡青绿,恰与天空的色调相互对应。高挂卷云抓住海柏利昂小小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如同燃烧的珊瑚般灼热发光。除了电动涡轮的微弱蜂鸣,四下万籁俱寂。底下三百公尺处,现出巨大魟状海兽的影踪,亦步亦趋地跟随飞船。须臾间,有只虫子还是飞鸟,身形和色彩与蜂鸟颇为相似,但却具备一米宽的薄纱羽翼;牠悬在五公尺外的空中,端详着我,随即收拢翅膀,向大海俯冲而去。

  艾督华特啊,今夜我倍感孤寂。倘若知道你尚在人间,依然在花园里忙进忙出,每晚在书斋里勤写不辍,或许会好过一些。我以为,这次旅行将唤起我以往所信仰,圣德日进对天主的概念──进化基督、个人、普世、高傲、前卫等种种思维的结合,然而,这样的思路更迭,尚未出现在可预见的将来。

  天色渐渐暗了,我也渐渐老了。对于在亚玛迦斯特的考古挖掘中伪造证据的罪,我若有所感……但绝非后悔……可是,艾督华特阁下,如果那些文物真能指出:距离地球六百光年,且早在人类能够脱离地表的三千年之前,当地就存在过基督文明……

  难道我大胆解读暧昧不明的数据,甚至有机会让基督教能在我们有生之年东山再起,竟是如此滔天大罪?

  是的,我的确有罪。但我认为,罪不在窜改资料,而是在于认定基督教得以复兴。艾督华特啊,教会正在衰亡。不单只是圣树里我们所钟爱的枝桠,所有的旁支,包括退化的痕迹、腐坏的溃疡,都将全数毁去。艾督华特啊,整个基督教体系正如我这饱受摧残的躯体一般,必死无疑呀。在血色太阳只会照亮尘埃与死亡的亚玛迦斯特,你我业已洞悉。在神学院里首度宣誓的凉爽翠绿盛夏,你我都已明了。在我们还是维勒风榭27静谧的游戏场上玩耍的孩童时,你我早已知晓。如今,我们依然确信这项事实。

  注27,Villefranche-sur-Saone,法国薄酒莱酒乡的首府。此处应指以该地为名的外星殖民地。

  夕阳坠落,我必须就着上层甲板沙龙窗中所流出的微光来书写。群星构成奇特的星座。夜暗的中央海,散发出泛着绿色的病态磷火。有团漆黑座落在东南方的地平在线。它可能是场暴风雨,也有可能是岛炼中的下一座岛,“九尾”中的第三尾(究竟是哪篇神话描述猫有九条尾巴?我压根儿都不晓得)。

  为了早先我看到的那只鸟──如果牠是鸟的话──我祈祷那块阴影是座岛屿,而不是一场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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