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奇幻小说 > 第五号屠宰场 | 上页 下页


  这个时候,我就想到要写一本关于德勒斯登的书,当时,美国还没有遭遇过大空袭,许多美国人还不知道日本广岛所遭遇的事多么悲惨。其实我也不知道,内幕并未完全公布。

  有一次在鸡尾酒会中,我把我所看到的空袭情形,以及我想写的那本书,告诉一位芝加哥大学的教授。他是所谓“社会思想研究委员会”的会员,他告诉我集中营的情况,以及德国人如何利用犹太死人身上的油熬制肥皂与蜡烛。

  我听到了只好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

  显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使每个人都变得非常顽强。战后,首先我在纽约州斯克奈塔第城的通用电器公司担任公共关系的职务,并兼任艾浦劳斯村的志愿消防队员,在这个村子里我买下了我的第一间屋子。我的老板是我所遇见的最严格的一个,他曾经在巴尔的摩做过陆军中校公共关系官。我在斯克奈塔第城的时候,他加入了“荷兰改革教会”,这实在是一个极为严格的教会。

  他经常以讥讽的口吻问我为什么没有升为军官,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我跟我太太都瘦了很多,这几年我们都过得很艰苦。我们交了不少清苦的退伍军人以及和他们的太太做朋友;我认为,在斯克奈塔第,最好的退伍军人,最仁慈最有趣的,但也最厌恶战争的退伍军人,就是那些真正打过仗的人。

  我曾经给空军总部写过信,要求他们提供有关空袭德勒斯登的详细资料,譬如说:谁下的攻击命令?派出多少架飞机?攻击的目的何在?战果如何?我接到一位像我一样担任公共关系业务的人的回信,他说很遗憾,这类资料目前仍然属于绝对机密。

  我把这封信大声念给我太太听,然后我埋怨说:“机密?我的天,向谁保密?”

  ***

  那时候,我们是联邦党的党员,我不知道现在我们是啥玩意儿。打电话的人,我猜。我们打了不少电话──总而言之,我喜欢在半夜打电话。

  ***

  上次我打电话给老战友伯纳德·奥赫的两个星期后,我真的去拜访他了,时间大概是一九六四年。

  去看他的时候,我还带了两个小女孩,一个是我的女儿兰妮,一个是我女儿的朋友艾丽逊·密契尔。她们从小就没有离开过鳕角这个地方;当我们看到一条河,便得停下来,好让她们俩站在河边想一阵子。她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长长的、窄窄的、没有咸味的流水。这就是哈德逊河,河里有许多鲤鱼,都长得很大,大得像核子潜艇。

  我们也看到一些瀑布,涧水从山崖泻下,然后向德拉威山谷流去。沿途有很多东西可以停下来看看,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两位女孩都穿着作客的白色衣服和黑鞋子,打扮得很整洁,路人一看就知道她们俩有多乖。“走啦!孩子们。”我说。于是我们继续上路。

  太阳下山了,我们找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了晚饭。饭后,我找到了奥赫的家。这是一幢漂亮的石砌房子。我上前去敲门,我为奥赫带了一瓶爱尔兰威士忌。

  我碰到他太太玛丽,我这本书就是献给她的,同时也献给那位德勒斯登的出租车司机密勒。奥赫太太是一位受过训练的护士;护士是女人最理想的职业。

  玛丽很喜欢我带来的两个女孩,她把她们介绍给她自己的孩子,然后统统送到楼上去玩,去看电视。孩子们离开之后,我立刻感觉到,玛丽并不喜欢我的来访。她态度很客气,但也很冷淡。

  “你这幢房子很漂亮,也很舒适。”我说。事实也是如此。

  “我为你们整理了一间房子,你们可以在那里随便聊天。”她说。

  “好极了。”我说。我想象在一间镶板的、火炉旁摆有两把皮椅的小房子,我们两位老战友便在那里喝酒聊天。可是,她把我们领进了厨房;她在一张镶有白瓷桌面的餐桌旁边放下两把直背椅子,餐桌上面悬着一盏两百瓦的电灯,照在桌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玛丽准备的好像是一间手术室;她只在桌上放了一只杯子,那是给我用的。她解释说,自从大战以来,奥赫再也不能喝这么烈的酒。

  于是,我们坐了下来。奥赫的神情显得有点尴尬,但他不愿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我也想不出究竟我有什么地方开罪玛丽。我是居家型的男人,我只结过一次婚,我并不是一个酒鬼;过去在军队里,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她丈夫的事。

  她为她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乐,把制冰盒放在不锈钢水槽里敲打着,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走进另外一间房子。但她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开门关门,甚至四处搬动家具,以发泄她内心的愠怒。

  我问奥赫,到底我说错了什么或做错了什么才使她这样。

  “没有什么,”他说:“不要担心,这跟你毫无关系。”这是他故意客气,我知道他言不由衷,这一切都与我有关。

  于是,我们装做不理玛丽,开始回忆我们在战争中的往事。我喝了两杯带去的酒;有时,我们轻声低笑,好像战场上的旧事又回到了眼前,不过,我们谁也想不起值得回味的好事。奥赫记得:在德勒斯登被轰炸之前,有个家伙喝得烂醉如泥,我们不得不用一辆手推车把他送回家去。这种事情实在没有什么好写的。我记得我曾看到两个俄国兵打劫一家钟表公司,他们用马车拖了一车的钟。他们高兴极了,灌着酒,抽着用报纸卷的好大一支香烟。

  这些就是我们记忆所及的事。玛丽仍然不停地弄得满屋子哗啦响,最后她又回到厨房,再倒一杯可口可乐;她又从冰箱拿出一盒冰块,放在水槽敲打,虽然外面已经有很多冰块。

  然后,她转过身来对着我,好让我看到她满脸的怒容,原来她的脾气是对我而发的。她直在自说自话,我听到的只是其中的一些片断。

  “当时,你们只是小孩!”她说。

  “什么?”我问道。

  “在战场上你们只是小孩──就像楼上的孩子们一样!”

  我不得不点点头,这话说得也是。在战争中,我们都只是一群傻兮兮的童男,刚刚结束童年时代的童男。

  “可是,你们大概不会这样写出来吧!”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声谴责。

  “我──我不知道。”我说。

  “我可知道了,”她说:“你们假装大人来代替孩子,你们这些角色将在电影里由法兰克·辛纳屈和约翰·韦恩,或其他的那些自认为迷人的、爱好战争的糟老头子来扮演。战争的场面看起来很动人,因此我们将有更多这类的片子看,而他们打起仗来就像楼上的孩子们。”

  这下我可明白了,原来是战争使她如此怒不可遏。她不愿她的孩子或任何人的孩子在战争中死去;她认为,战争的兴起,一部分是由书籍和电影所鼓动。

  所以,我举起右手,向她保证说:“玛丽,我想我这本书是永远无法完成的。我一定要写到五千页,然后才放手。如果我能写完,我可以向你保证,其中绝不会有一个让法兰克·辛纳屈或约翰·韦恩来扮演的角色。”

  “我不妨告诉你,”我接着说:“我将把这本书叫做『儿童十字军』。”

  从此以后,我跟她交了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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