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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象牙微笑。他一语未发,但她看到村巫所作所为在他眼中如何微渺,因为他见识过伟大的行谊与力量。她叹口气,打从心底说道:“我若不是女人该多好!”

  他再度微笑。“你是美丽的女人。”他说,但口气平实,而非最初的奉承语气,她之后也表露自己厌恶奉承。“你为什么想当男人?”

  “好去柔克!去见识、学习!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男人能去?”

  “几百年前,首任大法师便如此谕示。”象牙说:“但是……我自己也不解。”

  “你也不?”

  “经常如此,因为在宏轩馆及所有校区,日复一日,都只看到男孩与男人;因为知道所有镇民都法术缠身,连踏上柔克圆丘周围的田野都不可能。每隔好几年,或许有位尊贵仕女,能够暂时踏入外庭——为何如此?难道女人都没有能力理解吗?还是师傅怕她们、怕因此堕落——不对,是怕承认女人可能会改变他们牢抓不放的规矩,让他们无法维持规矩的纯净……”

  “女人可以活得跟男人一样贞洁。”蜻蜓鲁直说道。她知道自己鲁直粗野,而他宛转微妙,但她只能做这样的自己。

  “这是当然。”他说,笑容更为灿烂。“但女巫不一定贞洁,对不对?也许那些师傅怕的就是这点。也许禁欲不如柔克律条教导的那般必要。也许这并非维持力量纯净的方法,而是独占力量的方法。排除女子,排除所有不愿成为太监以获得那种力量的人——谁知道?女法师!那会改变一切,改变所有规范!”

  她可以看见,他的思绪已在她之前飞舞,拾弄许多念头,像将砖头转变成蝴蝶般转变。她无法与之共舞,不能与之共戏,但她以不可思议的心情看他。

  “你可以去柔克。”他说,双眸因兴奋、淘气、冒险而明亮。面对她那乞求、不可置信的沉默,他坚称,“你办得到。你虽是女人,但有很多方法可以改变外貌。你有男人的心意、勇气、意志。你可以进入宏轩馆。我知道你可以。”

  “那我要在那儿做什么?”

  “跟其余学生一样。独自住在石室,学习让自己睿智!这可能跟你朝思暮想的不同,但那也是你要学的。”

  “我办不到。他们会发现。我连进都进不去。你说,有守门师傅。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词。”

  “对了,有通关密语。但是我可以教你。”

  “你可以吗?他们准吗?”

  “我不管准不准。”他说道,皱眉,她从未见过。“大法师自己也说过,‘规矩是让人打破的’。不公平缔造这些规矩,勇气则能加以打破。如果你有这份勇气,我也有!”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她站起身,随即走出马厩,穿越山丘,半路踏上环山丘爬升的小径。她最爱的一只狗,巨大、丑陋、大头的猎犬,跟随在后。沼泽密布的泉水上方有道斜坡,她终于在那儿停下。十年前,玫瑰便是在这道泉水中为她命名。狗儿坐在她身后,抬头看着她的脸。她脑中一片混乱,只是不断重复:我可以去柔克,发掘我是谁。

  她朝西望去,视线越过芦苇丛、垂柳、更远的山丘。整片西方天色都空旷澄净。她静立,灵魂彷佛飘升到那片天空,飞离,飞离她的身躯。

  有个小声响沿小径而来,是牝马轻柔的哒哒蹄音。蜻蜓一回神,对象牙高声唤叫,跑下山到他面前。“我要去。”

  他并未刻意计划这类冒险,但此事虽荒诞不经,他却愈发喜欢这个主意。一想到要在西池渡过漫长灰沉的冬天,他就心如沉石。此处一无所有,只有蜻蜓这女孩逐渐填满思绪。迄今,他已全然拜倒于她强大纯真的力量,但他行事投其所好,好在最后能让她投他所好,他想,这场竞赛值得一搏,且若她真随他一道远走,他也算赢了。至于整件事的趣味,让她假扮男人潜入柔克学院,虽然没多少把握,但思及师傅与那群马屁精的道貌岸然与浮夸,这种冒渎的主意已令他得意洋洋。若碰巧成功,他真能让一名女子穿过那扇门,即使只是片刻,都会是多甜美的复仇啊!

  钱是个问题。当然,那女孩会认为,既然他是伟大巫师,一弹指就可让两人坐上魔法船,乘着法术风飘然渡海,但他告诉她必须订船位时,她仅说:“跑路费我有。”

  他珍视她那些乡俚俗语。有时她会吓着他,教他愤恨。有她的梦境从来不是她屈服于他,而是他让自己屈服于某种激烈、毁灭性的甜美,陷入灭绝拥抱,梦中的她超越理解的极限,他则微不足道。他震惊羞愧地从梦中清醒。日光下,他看到她巨大、肮脏的双手,听她像乡巴佬、呆瓜般说话,取回了优越感,只希望有人能听到他复述她的俗俚,如果是他以前在大港的朋友,绝对捧腹叫绝。“跑路费我有。”他喃喃重复,骑回西池,笑道:“可不是嘛!”他说出声。黑牝马甩甩耳朵。

  他告诉桦爷,他收到柔克手师傅的传像,要他立即出发,所为何事自然说不得,但人一到那儿,应该要不了太多时间,半个月去,半个月回,最晚会在休月前回来。他必须请求桦爷让他预领薪水,给付船资与住宿,毕竟柔克巫师不能利用别人的善意补给所需,而该像平凡人一般支付旅费。桦爷同意这点,所以必须给象牙一个钱包,那是象牙多年来口袋中第一笔真钱:十枚象牙币,一面刻着虚里丝之河獭,另一面刻着和平符文,向黎白南王致敬。

  “各位同名的小老弟,你们好啊。”他与货币独处时说道,“你们跟跑路钱会处得来的。”

  他对蜻蜓透露的计划不多,因为他没盘算多少,而想依赖机运与小聪明,以往他只要有机会施展小聪明,鲜少失望。女孩几乎只字不问。“我去的一路上都要当男人吗?”是一问。

  “对,”他说:“但只是伪装。等上了柔克岛,我才会在你身上施加易容咒。”

  “我以为会是变换咒。”她说道。

  “那就不明智了。”他说,维妙维肖地模仿变换师傅扼要的严肃神情。“如有需要,我自然会操用,但你会发现,巫师吝用宏深咒法,自有深意。”

  “一体至衡。”她说,以最单纯的意涵接受他说的一切,一如往常。

  “或许这种技艺的力量已不若过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何试图削弱她对巫术的信念,也许只要削弱她的力量、她的完整,都于他有增益。起初,他仅试图引诱她上床,这是他喜爱的游戏,但游戏已变成他未曾预料,也无力终止的竞赛。如今,他决心不在赢得她,而是击败她。他必须向她和自己证明,他过往的梦想毫无意义。

  早先,他不耐于对她外在的巨大冷漠献殷勤,准备了术士用的诱惑咒——他虽知有效,却鄙夷此道。她修补牛笼头时(一如她会做的事),他对她施咒,却未引发如黑弗诺与绥尔镇女孩般迫切热情。蜻蜓逐渐沉默阴郁,不再连连问起柔克,也不再响应他的言语。他极端试探地接近,握起她的手,她一拳击向他的头,打得他头晕目眩。他看着她站起身,一语不发,踏步走出马厩,宠爱的丑狗轻快跟随在后,还回头对他咧嘴而笑。

  她走向老宅。他耳边嗡嗡声停止后,贼兮兮尾随,希望咒语生效,这只是她特别的粗野方式,终究会引领他至床边。接近宅子时,他听到器皿破碎声。酒醉父亲摇摇晃晃走出屋子,状似恐惧迷惘,身后传来蜻蜓高声严厉斥骂:“出去,你这个醉醺醺、烂趴趴的叛徒!你这个下流无耻的色鬼!”

  “她把我的杯子拿走了。”伊芮亚之主像小狗般对陌生人嘀咕,其余狗围绕他,喧闹不休。“她把它打破了。”

  象牙离去,两天内没再来。第三天,他试探地骑经旧伊芮亚,她从山上大步前来迎接。“象牙,对不起,”她说,烟霏橘色双眸看着他。“我那天不知怎么了,我很生气,但不是对你。我向你道歉。”

  他胸怀大度,原谅她,也不再对她试施情爱咒法。

  他如今思索,不久,他将毋须诵咒,便会取得控制她的力量。他终于发现该如何得到这种力量,是她自愿交到他手中。她的力量与意志惊人,但幸运的是,她笨,而他不笨。

  桦爷要派遣一名车夫载运酒商订购的六桶十年法尼酒到肯伯口港。他很乐意派遣手下巫师同行担任保镖,因为这种酒酿十分珍贵,即使少王已尽快导正世风,但道上仍有贼匪。所以,象牙乘着由四匹大马拖曳的大马车,颠簸缓行,两腿摇摇晃晃。在驴蛋山下,一个外貌粗野的身形从路边出现,要求车夫载他一程。“我不认识你。”车夫说,甩起鞭子要吓阻陌生人,但象牙从马车那端绕过来,说道:“好人,让那小子搭车吧。有我在你身边,他做不了什么坏事。”

  “那就请您看着他吧,大爷。”车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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