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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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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没人注意他们,身上好似有保护咒。两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门,经过篷屋,远离矿坑。穿过稀疏林地,走向萨摩里低地上,遮掩住欧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脚程稍快,不像一名饥饿、迹近毁损的女子,几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她意志专注地前行,脑中别无他念、没有他、没有一切,但她的实体与他同在。他敏锐、奇异地感觉她在身边,一如彼时她应他召唤而来。雨水沿着她裸露的项首与身体流下。他要她停步,穿上他的衬衫,却为此羞愧,因为这数周来,他都穿着同一件衬衫,衣服因而污秽不堪。她让他将衬衫套下,继续前行。她走不快,却很稳定,眼睛盯着他们追随的马车微迹,直到夜晚在雨云笼罩下提早降临,看不清该踏向何处。 “造光,”她说,声音呜咽哀伤,“你不能制造光吗?” “我不知道。”他答,试图让周围亮起法术光,须臾,两人脚前的地面微微发光。 “我们应该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说道。 “我不能停。”她说,又开始迈步。 “你不能彻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来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声音被刮过山陵树丛的嘈杂风雨掩盖。 两人继续穿越黑暗,银亮雨丝中,只见微弱银白的光,照着眼前路径。她脚下一绊,他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后两人紧密并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温暖。他们走得更慢、更慢,却一直前进。周遭静默无声,只有暗黑天际降雨拍打地面,溽湿双脚在小径稀泥与湿草上,微微发出亲吻滋响。 “你看,”她停下步伐说道,“弥卓,你看。” 河獭一直半睡半醒地走着。法术光的苍白渐退,淹没在更微弱广大的澄澈中。天地灰白如一,但前方与上方,极高之处一抹飞云之上,却有一道幽长山脊泛着红光。 “那里。”安涅薄说,指着高山微笑。她看着同伴,然后缓缓看向地面,直通通跪落在地。他一同跪下,试图支撑她,却发现她在他臂弯中滑倒。他试着不让她的头陷入路上泥浆。她的四肢与脸庞抽搐,牙关喀喀敲击,于是他抱紧她,想为她取暖。 “女人,手。”她耳语,“问她们。在村子里。我真的看到山了。” 她企图再次坐起,抬头看天,但一阵颤动与战栗席卷身体,折磨她。她开始喘息。从山顶与东方天际投射的红色天光下,他看到猩红泡沫与唾液从她嘴角流下。有时她紧攀住他,却不再说话。她抵抗死亡,为了多一口气而战。红色天光渐退,积云再次飘过山峰,遮蔽初升太阳,暗入深灰。她最后一口艰困呼吸无法接续时,已是下雨的白昼。 名叫弥卓的男子坐在泥泞中,怀抱死亡女子,放声哭泣。 一名车夫牵着一骡车橡木经过,将两人载至林边村。车夫无法让年轻人放开女人的尸体,虽然他衰弱且摇摇欲坠,却万分艰难地抱着她爬上马车,不肯将负荷放在橡木堆上。往林边村一路上,他一直抱着她。他只说了一句:“她救了我。”车夫未追问。 “她救了我,我却救不了她。”他激切地对村里男女说道。他依然不肯放手,紧抱雨湿的僵直躯体,彷佛要保卫它。 村人许久才让他明白,其中一位妇人是安涅薄的母亲,应该让她抱安涅薄。他终于照做,却观察她是否对他的朋友温柔,想保护她。而后,他温驯地随另一名妇女离去。他穿上妇人给的干衣服,吃下些许食物,倒在她引领的床垫上,因疲累而啜泣、入睡。 一、两天后,力奇几个手下前来询问,是否有人看到或听说伟大巫师戈戮克,及一名年轻寻查师的事。传言两人消失得毫无踪迹,彷佛被大地吞蚀。至于有个陌生人躲藏在蜜迪家中的苹果储藏阁一事,林边村民无人吐露半字。此后,那儿的人已不再将他们的村庄称为林边村,改称为獭隐村。 他经历漫长艰困的考验,为对抗强大力量甘犯重险。因为年轻,体力回复得很快,但心智回归缓慢。他失去某种东西,永远丧失,寻获当下便已失去。 他搜寻记忆,搜寻影子,在影像间不断盲目摸索:在黑弗诺家中遭受的攻击;石牢房与猎犬;篷屋里的砖牢与魔法束缚;与力奇同行、与戈戮克同坐;奴隶、大火、在熏烟浓雾间盘旋而升的石阶、直达高塔的房间。他必须重新取回一切、经历一切、搜寻。他一遍一遍站在高塔房中,看着那女子,她也望着他;他一次次走过小谷,穿越干草,穿过巫师燃烧的幻觉,与她同在;他一再看见巫师坠落,看到大地闭合;他看到拂晓时分红色山脊。安涅薄死在他怀里,她毁伤的脸庞靠着自己手臂。他问她,她是谁、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如何完成,但她无法回答。 安涅薄的母亲阿佑与姨母蜜迪都是智妇。两人以温暖香油、按摩、草药与诵唱尽力医治河獭。她们对他说话,听他说话。两人毫不怀疑,他的力量极大。他否认:“若不是你女儿,我什么都办不到。” “她做了什么?”阿佑轻声问。 他尽己所能全盘托出:“我们素不相识,但她把真名给我,我也将真名给她。”他断续说道,夹杂漫长静默。“被巫师强迫同行的是我,但她也与我同在。她是自由的,因此我们两人可以一起逆转他的力量,逼他自我毁灭。”他沉思良久,说:“她把她的力量给了我。” “我们知道她有极大天赋,但不知该如何教导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经没有老师了。罗森王的巫师杀光所有术士与女巫。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一次我在高坡上,遇上春雪暴,迷路了。”蜜迪说:“她到那里,她来找我,但不是用身体过来。她还引导我到小径上。那时她仅仅十二岁。” “她有时会和亡者同行,”阿佑悄声道:“在森林里,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晓我祖母告诉过我的太古力,大地之力。她说,祂们在那里很强。” “但她也只是个平凡女孩,”蜜迪说,掩住脸,“是个好女孩。”她低声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一些年轻人去弗恩,向那里的牧羊人买羊毛。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那些人说的巫师到那儿去,施法咒,带走奴隶。” 众人默不作声。 阿佑与蜜迪非常相似,河獭看着她们,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样:娇小、纤细、敏捷的女子,脸庞圆润、有着清澈眼眸,一头浓密黑发不像多数人一般直,而是鬈曲毛燥。许多西黑弗诺人都有这种头发。 但安涅薄头发落得精光,与烤炉塔中所有奴隶一样。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水中的蓝色鸢尾花。她母亲与阿姨说到她时,都这么叫她。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能做什么,都不够。”河獭说道。 “永远都不够,无论谁都一样。”蜜迪说:“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她抬起食指,接着其余手指,紧握成拳,缓缓旋转手腕,掌心朝上摊开,彷佛要给予什么。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样手势。他专注看着,心想,那不是咒语,而是信号。阿佑看着他。 “这是秘密。”她说。 “我能知道吗?”他过了一会儿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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