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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奇与两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轻柔地向河獭道晚安。力奇照样把他关回砖墙房,给他一条面包、一颗洋葱、一壶水。

  河獭一如往常,在咒缚的不安压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葱滋味新鲜,他吃完一整颗洋葱。

  堵住窗户的水砂泥间,穿透裂缝的微光逐渐消逝,但河獭未陷入每夜在房内必经的茫然悲惨,反而维持清醒,而且愈来愈清醒。他与戈戮克共处时脑中的激烈骚动慢慢镇静,而后从骚动中浮现某个画面,渐渐逼近,渐渐清晰。是在矿坑中看到的画面,模糊又清楚:塔中高拱下的女子,有着空瘪胸部、化脓双眼的女子,她从中毒的嘴边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站着等死。她曾看着他。

  河獭此刻看着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别人。他看到瘦弱双臂、肿胀手肘与手腕关节、孩童般的后颈,彷佛她正在同一房间里,彷佛她正在自己体内,她就是他。她看着他,他看到她看着他,他透过她的双眼看到自己。

  河獭看到束缚的成串咒语,沉重的黑暗绳索围绕四周,纠缠如迷宫线团。有个方法可以自绳结逃脱,如果他这般转过来,然后这般,再如此以手拨开线条,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独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数天、数周中无法思考的念头快速奔跃脑海,形成想法与感觉的风暴,激烈的愤怒、报复、怜悯、骄傲。

  起先,河獭被力量和复仇的激烈幻想席卷:解放奴隶;以咒语捆缚戈戮克,把他投入精炼火中、绑缚他、让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高拱室,吸入水银烟雾,至死方休……但念头开始沉淀,清晰轮转时,河獭知道,就算那拥有高超技艺与力量的巫师发疯,也击不倒。欲有一丝希望,使得利用巫师的疯狂,引导巫师迈向自我毁灭。

  河獭沉思。与戈戮克相处时,河獭一直试图学习,尝试了解巫师在告诉他什么。然而,如今他确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欲分享的教诲,与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皆毫无瓜葛。开发矿藏与精炼的确是奥妙且需专精技巧的伟大技艺,但戈戮克对这些技艺似乎一无所知。上王及红母等言谈只是空洞字词,甚至不正确。但河獭怎么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里,唯一以太古语(巫师的咒法即以太古语组成)说出的字,便是土锐丝,他说这意谓精子。河獭自身的魔法天赋识得这是正确意义,但戈戮克说这个字也代表水银,却不正确。

  河獭谦卑的老师已将所知创世语词都传授给他,其中虽不包括精子或水银的真名,但他嘴唇轻启,舌头缓动:“阿野苏尔。”

  他的声音是石塔内那名奴隶的声音。知道水银真名的是她,透过他说出。

  片刻间,他静持身心,首次开始了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的闭锁房内,知道能自由离去,因他已自由。崇敬与感谢如狂风骤雨掠过全身。

  稍后,河獭刻意再次进入咒缚陷阱,回到原位,在床垫上坐下,继续思考。囚禁咒语还在,但如今已不具控制力。他可以自由进出,咒语仅如画在地上的线条。内心对这份自由的感谢之情,如心跳般在体内稳定跳动。

  河獭想着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必须如何进行。他不确定是他召唤了她,还是她自己凭意志过来;不知道她如何对他,或透过他说出太古语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他确信,一旦施法便会惊动戈戮克。终究,他一时冲动,召来石塔中女子。他心怀畏惧,因为此类咒文在教导他术法的人之间纯属谣传。

  他将她引入自己心灵,像之前一样看到她,在那里,那间房里。他呼唤她。她来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网般的咒语绳索外,凝视他、看着他,一道轻柔泛蓝、来源不明的光满溢房间。她溃烂磨伤的双唇颤抖,却未说话。

  河獭开口,给予自己的真名:“我是弥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语。

  “我们该如何逃离?”

  “他的真名。”

  “就算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时,无法说话。”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唤你。”

  “但我能来。”她说。

  安涅薄环顾四周,河獭随之抬头。两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对劲,业已醒觉。河獭感到束缚贴近、缩紧,原有的阴影降临。

  “我会来的,弥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紧握成拳的瘦干手掌,然后手心向上摊开,彷佛要给他什么,随即消失。

  光芒随她消失。河獭独处黑暗。咒语冰冷地擒住喉头,紧掐他,束缚双手、压迫肺部。他蹲踞喘息。无法思考、无法记忆。他说:“陪我。”但不知道自己与谁对话。他很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巫师、力量、咒文……一切都是黑暗。但在他体内,而非心里,燃着他再也无可名状的知识,燃烧某种信念,像走在地穴迷宫时,手里端捧的微弱灯光。他注视芥子般灯火。

  疲惫邪恶的窒息梦境来袭,却未能掌控。河獭深沉呼吸,终于睡去。他梦见雨雾缥缈间的幽长山坡,与穿过雨幕的耀眼光芒;梦见云朵飘过岛屿海岸边缘,及一座高耸、圆润、碧绿的山陵,在雨雾与阳光下,立于海洋彼端。

  自称为戈戮克的巫师,与自称为罗森大王的海盗合作经年,相互支持,增加彼此的力量,皆相信对方是自己的仆人。

  戈戮克确信,少了自己,罗森乱七八糟的王国就会迅速瓦解,随便哪个敌方巫师用半个咒语,便能抹去这王国的王。但他让罗森摆出主人架子。海盗对巫师而言是个便宜之计,巫师惯于满足私欲、自己的时间不受拘束、有用之不竭的奴隶供自己需求与实验。维持他加诸于罗森个人、远征、劫掠之行的护咒很容易,保持他施于奴隶工作或藏宝地的囚咒,也很容易。但织就这些咒文则是另一回事,是漫长艰辛的工作。不过,咒法皆已定位,全黑弗诺没有巫师能解。

  戈戮克从未遇见令自己害怕的人。他曾与几个强得让他提高警觉的巫师交手,但从未见过第二个有他这等技巧与力量的人。

  近来,罗森手下的掠夺者从威岛带回一本智典,戈戮克不断深入挖掘其中秘密,而对学会或自行发现的大部分技艺漠不关心。那本书让他相信,他所有的技艺都投射或暗示更大的秘密。如同一个真正的元素能控制所有物质般,一份真正智识也能涵括所有知识。愈趋近秘密,他愈了解,巫师的技法其实与罗森的头衔或支配一般粗鄙、虚假。一日与真正元素合而为一,他便会成为唯一真王,只有他能在人群中同时念诵创世与毁世之词,他也可以把龙当成狗豢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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