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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戮克与当时许多同僚一般,衣着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丝织成的赤红长袍,绣着金色与黑色的符文与符号,还戴顶宽沿尖顶的帽子,让他看起来比凡人高。河獭不用看到衣服,便认得出戈戮克。他认得那只手,是那只手编构他的束缚、诅咒他的夜晚;他也认得那股力量酸涩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着我的小寻查师了。”戈戮克说,声音深厚柔软,宛如六弦提琴的乐音。“在太阳下睡着,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们去挖掘‘红母’了吗?你来这里前,知道‘红母’吗?你是‘王者’的朝臣吗?好了,好了,用不着绳子绑着你。”他于所站之处手指轻挥,即为河獭的手腕松绑,塞口布条也随之松脱。

  “我可以教你怎么自己松绑。”巫师微笑说道,看着河獭按摩、转动酸疼的双腕,抿动压扁在牙齿上数时辰的嘴唇。“猎犬告诉我,你这小伙子很有潜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会前途远大。如果你想拜访‘王者’的宫殿,我可以带你去。但你或许不知道我说的‘王者’是谁?”

  河獭的确不清楚巫师是指海盗王或水银,但他大胆一猜,快速对石塔比个手势。

  巫师眯起双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水银。”河獭说道。

  “俗人是这么称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却称之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过河獭,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獭身上。他的脸又大又长,比河獭见过的脸都要白,眼泛蓝光,下巴及脸颊上四处是灰黑色鬈曲毛发,冷静开朗的笑容绽露小小牙齿,已掉了几颗。“学习见识他真正形体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根源深扎在他体内。你知道我们如何称呼隐藏于宫殿中的他吗?”

  头戴高耸帽子的高大男人突然在河獭身边不远处坐下。他的气息带有泥土味,浅色眼睛直视河獭双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对你毋须藏有秘密。你对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带威胁,满是欢欣。他再次凝视河獭,大而白的脸庞平静、若有所思,“你有力量,对,各式各样的小特质跟伎俩。聪明的小伙子。但不是太聪明,这点很好,没有聪明到不想学习。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愿意教导你。你喜欢学习吗?你喜欢知识吗?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独自在岩石宫殿里闪耀时,我们如何称呼他?他的名字是‘土锐丝’。你知道这个真名吗?这是上王语言中的一个词。他的语言,他的名字。用我们粗鄙的语言说,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獭的手。“因为他是种子,也是播种者。是种子、是力量与正义的根源。你会懂的,你会懂的。来!来吧!我们去看王者飞舞在朝臣间,从他们身上聚集出己身!”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獭的手,以令人讶异的力量拉起河獭。他正因兴奋而大笑。

  河獭感觉自己彷佛从无止无尽、干枯昏眩的半意识里,被带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师的碰触未带来魔法束缚的恐惧,而是一份能源与希望的力量。河獭告诉自己不能信任这人,却渴望信任他、向他学习事物。戈戮克强大、专横、奇特,但给了河獭自由。数周来,河獭首度双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这走,往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两人来到烤炉塔门前,位于三呎厚墙间的狭窄通道。他握住河獭臂膀,因少年略微迟疑。

  力奇说过,岩矿加热后散发的金属烟雾,让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獭从未进入塔内,也没看力奇进去过。他曾经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环伺,会痛刺、迷惑、纠缠试图逃跑的奴隶;如今,他感觉咒语像一丝丝蜘蛛网、黑雾的绳索,让道给创造它们的巫师。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边笑边说,河獭试着在进塔时不要屏住呼吸。

  在一间巨大穹室内,烤坑盘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迹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将矿石铲了又铲,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余人忙着端来新柴,抽动一旁的风箱。穹顶有一排小室穿过熏烟浓雾,盘旋而上,直至塔顶。力奇说过,水银蒸气会困在这些小室里,凝结、重新加热,再度凝结,直到在最高拱顶中,精纯金属流泄进石头沟槽或碗里。他说,烘烤的低层原矿,每天只能产出一、两滴水银。

  “别害怕。”戈戮克说,声音强健悦耳,穿越巨硕风箱韵律的喘息声,也穿越炉火平稳的怒吼。“过来,你来看他如何在空气中飞升,净化自己、净化臣民!”他将河獭拉到烤坑边缘,双眼映着火焰而发亮。“服侍王者的邪恶精灵会变得纯净。”他说道,嘴唇贴近河獭耳边,“他们口吐唾液时,残渣及瑕疵会从体内流出,病症及杂质化脓则从溃烂处自由流出。完全烧净时,他们终于可以腾云驾雾,飞入王者宫殿。来呀,来呀,进入他的塔顶,黑夜召唤明月的处所!”

  河獭跟在戈戮克身后,爬上螺旋梯,起先宽广,后来愈挤愈窄,经过蒸气室,里面有红热火炉,通气孔连往精炼室。矿石燃烧后残留的烟煤,则由裸体奴隶刮下,推进火炉重新燃烧。两人来到最顶层房间。戈戮克对蹲踞在孔道边缘唯一一名奴隶说:“让我见见王者!”

  矮小瘦弱、头发全无、手掌手臂生满烂疮的奴隶,打开凝结孔道边缘的石杯。戈戮克向内瞥,如孩子般热切。“这么小,”他喃喃道,“这么年轻。小王子、娃娃王、土锐丝王。世界的种子!灵魂珍宝!”

  戈戮克自袍内拿出绣有银线的软皮囊。他以绑在皮囊上的细致兽角匙,舀起杯里几滴水银,放入皮囊,将束口皮绳重新绑紧。

  奴隶站在一旁,毫无动静。所有在烤炉塔的炙热与浓雾下工作的人,都裸着身体,要不就只裹块兜裆布,穿着鞋底鞋尖都朝上卷曲的软皮鞋。河獭又瞥了那奴隶一眼,心想以身高看来,应该还是个孩子。然后,他看到小小胸脯。是个女人,秃发,四肢干枯,关节处圆滚肿胀。她曾往上看了河獭一眼,只转动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过溃烂嘴角,又纹风不动站着。

  “没错,小仆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温柔声音对她说道,“把你的唾液献给火焰,它会化成活银、月光。这还不神奇吗?”他继续说,带河獭离开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产出最尊贵的事物,这就是这项技艺的伟大宗则!粗鄙红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隶的唾液,造就力量的银色种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台阶,戈戮克不停说着,河獭试图了解,因为这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在告诉自己,力量是什么。

  但他们再度回到阳光下后,河獭的头继续在黑暗中晕眩,没走几步便弯下身,在地上呕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爱的眼神观看。河獭畏缩喘息地直起身后,巫师温和问道:“你害怕王者吗?”

  河獭点点头。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会伤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爱上力量,分享它,则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举起他放入几滴水银的皮囊。他打开皮囊,端至唇边,喝下里边液体,双眼始终直视河獭。吞咽前,他张开微笑的嘴,好让河獭看见银滴聚集在舌上。

  “如今王者在我体内、我的宅邸,是我尊贵的宾客。他不会让我口吐白沫、呕吐,或在我身上引起溃烂。不会。因为我不怕他,而是邀请他,因此他进入我的血脉。我没有受到伤害。我的血液银光闪闪流动,我看到旁人不知晓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离开我时,躲在秽物中,在肮脏内;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将他拾起,如同他净化我般净化他,于是我们每次都一起变得更纯净。”巫师握住河獭臂膀同行,神秘地微笑说:“我是排出月光的人。你再也见不到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且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王者还进入我的精子,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锐丝,他就是我……”

  在河獭脑中浑沌里,只隐约知道,两人正朝矿坑入口走。他们进入地底。矿坑通道如同巫师言词般,是一片黑暗迷宫。河獭跌跌撞撞前行,试图了解。他看到塔中奴隶,那个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双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术光外,他们行于漆黑之中,穿过废弃已久的坑层。但巫师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许他不知道路,只是漫无目的走着。他一面说话,偶尔也转向河獭,好引领或警告,然后继续前行,继续说话。

  两人来到矿工延续旧坑道之处。在那儿,巫师与力奇在跳跃烛火与破碎阴影间交谈。巫师碰触甬道末端的泥土,将土块握在手中。掌心滚过泥尘,捏压、测试、品尝。他不发一语,河獭专注盯视,仍试图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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