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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格得把手杖和装书的袋子放在桨手的座凳下方,准备充当桨手,在这艘北驶的长船中,经历辛苦的十个冬日。他们在破晓时驶离欧若米港口。当天,格得以为他永远也赶不上桨手的工作:他的左手臂因肩头旧伤而有点用力不顺,而且在下托宁海峡的划船训练,和在长船上跟从鼓声一直推桨一直推桨的情况,大为不同。每一次划桨为时两三个小时,才由第二班桨手接替,但这段休息时间似乎只能让格得全身的肌肉僵硬,接着就又要回去推桨了。第二天情形更糟。但之后,格得狠下心干活,倒也顺利撑了下去。

  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像他第一次搭乘“黑影号”去柔克岛的那些船员,让人感受到友谊。安卓群屿和弓忒岛的船员是生意伙伴,大家为共同的利益努力。但瓯司可岛的商人却利用奴隶或保人划桨,或者花钱雇人划桨,雇人的支酬是使用金币。黄金在瓯司可岛是不得了的东西,却不能造就良好的友谊,对同样重视黄金的龙族而言,也是如此。这般长船既然有一半的水手都是保人,被迫工作,船上的高级官员自然都是奴隶主,个个凶狠。他们的鞭子从不落在雇工或付钱渡船的桨手身上,但是船员之间也难有友谊可言,因为有些船员会被鞭打,有些不会。格得的同伴很少互相交谈,更少对他说话。他们大都是瓯司可人,讲的不是群岛区使用的赫语,而是自己的方言。他们生性冷峻,胡子黑、头发细、皮肤白,所以大家都喊格得为“奎拉巴”,意思是红皮肤的人。虽然他们知道格得是巫师,对他却没什么敬意,反倒有股防备的恶意。好在格得自己也无心交友,坐在分配的座凳上,被划桨的有力节奏捆牢,成了六十个桨手的其中一员。在空茫茫的大海上这样航行,他觉得自己毫无遮蔽,也毫无戒备。傍晚,船只驶进陌生的港口过夜,格得缩进帽兜睡觉。尽管疲乏,他照旧作梦、吓醒、再作梦,全是些邪恶的梦,醒来以后也不复记忆,但它们却好像悬在船只周围与船员之间,因此他对船上每个人都不信任。

  瓯司可岛的自由人一律在腰际佩挂长刀。有一天,因为桨班轮替,所以他与一些瓯司可自由人一同午餐,其中一人对格得说:“奎拉巴,你是奴隶还是背誓的保人?”

  “都不是。”

  “那你为什么没佩挂长刀?是怕打斗吗?”那个叫做史基渥的人嘲弄地问。

  “不是。”

  “你的小狗会替你打斗吗?”

  “牠是瓯塔客,不是小狗,是瓯塔客。”另一个听到他们对话的桨手这么说完,又用瓯司可方言对史基渥讲了什么,史基渥便皱起眉头,转身离开了。就在他转身并斜眼注视格得时,格得瞧见他的脸孔变了:五官整个都改变了,彷佛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或利用了他。可是那一刻过去之后,格得再看那人,面貌却依旧,所以格得告诉自己,他刚才所见是他个人的内心恐惧,他个人的恐惧反映在别人眼里。但他们靠宿埃森港口的那一夜,他再度作梦,史基渥竟然进入他的梦中。那之后,格得尽可能躲避史基渥,而史基渥好像也避着格得,所以两人便没再交谈。

  黑弗诺岛的罩雪山峦落在他们背后,继续朝南边方向沉陷,再让早冬的雾气遮得朦胧不清。之后,他们划桨航经伊亚海海口,也就是早年叶芙阮溺毙的地方。接着他们又划经英拉德岛。他们在象牙城的贝里拉港口度过两夜,那是英拉德岛西边一处白色海湾,深受神话纠缠。停靠所有港口时,船员都留在船上,没有一个上岸。所以,红日升起时,他们便划出港口,到瓯司可海,接着进入北陲空间海域。东北风在这里无遮无挡地吹袭着,他们在这片险恶海城航行,倒是人货安全。第二天他们便驶进瓯司可东岸的贸易城:内玄市的港口。

  格得眼前所见,是一个常遭风雨击打的低平海岸,港口由石造防波堤构成,长堤后蹲伏着灰暗的城镇,城镇后方是落雪的暗沉天空,天空下是光秃无树的山峦。他们已经远离内极海的阳光了。

  内玄市海洋商会的装卸工人上船来卸货,货物有黄金、珠宝、高级丝料、南方织品等瓯司可地主特别喜爱收藏的珍品。卸货时,船员中的自由人可以任意活动。

  格得拦住一位卸货工人问路。自始至今,格得基于对全体船员都不信任,从没对谁提过自己要去哪里。可是现在,他单独置身于陌生异地,便须寻求指引。被问的人继续装卸工作,不耐烦地回说不晓得路。但无意中听到他们对话的史基渥,倒主动回答:“铁若能宫?在凯克森荒地上,我走那条路。”

  照理,格得不会选史基渥当同伴。但他既不懂当地方言,又不认得路,就没什么选择。

  他心想,那也不要紧,反正来这里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受驱使而来,既然来了,就顺着继续走下去好了。他拉好帽兜,拎了书袋和手杖,尾随史基渥走过镇上的街道,爬坡进入覆雪的山峦地带。小瓯塔客不肯跨骑在他肩上,而是躲在斗篷底下的羊皮袍子口袋里,和以前遇冷天时一样。极目望去,四周光秃的山峦都延伸着没入荒凉起伏的野地。两人无语前进,四周漫山遍野覆盖着冬之沉寂。

  “多远?”走了数哩路,四面八方不见半个村庄,想到他们没有随身携带食物,格得于是问起路程远近。史基渥回头一下,拉拉帽兜,答道:“不远。”

  那是一张丑陋、苍白、粗糙、残酷的脸孔。格得倒不怕任何人,只是他或许害怕这样一个人会把他带往何处。但他点点头,两人继续前进。他们行走的道路其实只是一条残径,是薄雪和光秃树丛交错的不毛之地。途中不时有叉路横贯而来、或分支出去。这时,内玄城的烟囱所冒的烟气,已在背后渐暗的午色中隐逝。他们应该继续往哪里走,或曾经走过哪里,已经完全没有踪迹可循。只有风一直由东边吹来。步行数小时后,格得认为他看到西北方远处,就在他们前往的山上,有个小点背衬着天空,像颗白牙。可是白日短暂的天光正在消褪,等到他们又步上小路的另一坡时,格得还看得出那小点好像是塔楼或树木之类的东西,却比之前更朦胧了。

  “我们要去那里吗?”他指着该处问。

  史基渥没回答,只管紧裹着镶毛的瓯司可式尖尾帽兜,继续吃力前进。格得在他身旁大步跟随,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单调的步履,加上船内冗长辛劳的日夜工作,格得感到困倦。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这个沉默的人身边走着,穿越沉默的阴暗陆地,而且还要一直走下去。他固有的谨慎和目的都渐渐迟钝了,彷佛在一场长的梦中行走,漫无目的。

  瓯塔客在他口袋中动了一下,他脑子也被一丝模糊的恐惧扰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说话:“史基渥,天黑了,又下雪。还有多远?”

  一阵停顿,对方没有转头,只答道:“不远了。”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倒像是没有嘴唇、粗声粗气的野兽勉强在说话。

  格得止步。迟暮天光中,四周仅是空荡的山峦向四方延伸,而稀稀落落的小雪正翻飞而下。格得叫了声:“史基渥!”对方停下脚步,转过身,尖帽兜底下竟然没有脸儿!在格得能施法或行召唤力量之前,倒让那个尸偶以粗嘎的声音抢先说话了:“格得!”

  如此一来,年轻的格得想变形也为时已晚,只能固锁在自己真实的存在中,必须这样毫无防备地面对尸偶。在这个陌生异地,他即使想召唤任何助力也没办法,因为这里的人事物他全然不识,所以不可能应声前来相助。他孑然站立,与敌手之间,只有右手握的那支紫杉手杖。

  把史基渥的心智吞掉、占据他肉身的那个东西,正利用史基渥的形体,朝格得跨前一步,两只手臂也向他伸来。格得被急涌上来的恐惧填满,猛地跳起,手杖刷地伸出去碰那个藏匿黑影脸孔的帽兜。遭这猛力一击,对方的帽兜与斗篷剎时几乎整个瓦解在地,彷佛里面除了风以外,什么都没有,却在一阵翻滚拍动后,又站立起来。尸偶形体的实质早已渐渐流失,宛如徒具人形的空壳外空气,不真实的肉体穿着真实的黑影。这时,那黑影好像吹风似的抽动膨胀起来,想要像那次在柔克圆丘一样抓住格得。要是让它得逞,它就会抛开史基渥的躯壳,进入格得的肉体,把格得由里而外吞噬,占有,这也是它全部的欲望。格得再度用冒着烟的沉重手杖出击,想把对方打倒,但是它又回来,格得再打一次,然后就把手杖扔了,因为手杖已经起火,烧着他的手。他往后退,接着立刻转身就跑。

  格得跑着,仅差一步的尸偶也跟着跑,虽然跑不赢,却始终没有落后太多。格得始终没有回头,他跑着,跑着,穿越一无遮蔽、被暮色笼罩的广阔大地。尸偶一度用吹气似的声音,再次呼叫格得的名字,虽然尸偶已经取走格得的巫力,所幸还没有力量胜过他的体力,所以也无法迫使格得停下来,格得才能一直跑。

  夜色使尸偶及格得都浓暗下来,雪片覆盖小径,使格得再也看不清路。他的脉搏在双眼里蹦跳,气息在喉咙里燃烧。其实,格得已不是真的在奔跑,而是硬拖着步伐向前迈进。怪的是,尸偶好像无法抓到他,只是一直紧随在后,对着他呢喃咕哝。格得这时忽然领悟:终其一生,那个细小的声音一直在他耳里,只是听不见而已;但现在,他可听清楚了。他必须投降,必须放弃,必须停止。可是,他仍继续拼命爬上一个幽暗不清的长坡。他觉得前头某处有灯火,而且他觉得他听见前面有个声音,在他头上某处叫着“来!来!”

  他想应答,但却没有声音。那个淡弱的灯火逐渐清晰,高悬在他正前方的门口里。他没看见墙,却看到大门。这一幕使他停了下来,尸偶赶上来抓住他的斗篷,并在两侧挣扎着,想由后面整个抱住他。格得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扑进那扇隐约发光的大门里。他原想转身关门,不让尸偶进去,但双腿却使不上力,他摇摇晃晃,想找个支撑点。灯火在他眼中旋转闪烁。他觉得自己倒了下来,甚至感到自己在倒下时被抓住,精疲力尽之余,他晕了过去,神志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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