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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夫妻俩从屋外取来新接的雨水,格得用来为孩子洗凉水澡,同时口念一种止热咒。可是,这个咒起不了半点效用,突然间,格得以为那孩子就要在他的手臂中死去。

  格得顾不了自己,马上集中力量,运转自己的灵魂,去追赶孩子的灵魂,要把它带回家。他呼叫孩子的名字“伊奥斯!”他从自己的内在听觉听见了微弱的应答,所以又叫了一次,一边继续追赶。他看见男孩快步跑在他前头,正要自某座山丘侧面跑下一个漆黑的陡坡。四周悄然无声,山丘上方的星辰,是他肉眼不曾见过的,但他晓得那些星座的名字捆星、门星、转者星、树星。它们都是那种不会下沉,也不会因某个白天来临而淡隐的星辰。他追赶那个垂死的男孩,追得太远了。

  格得一察觉这点,便发现自己单独站在幽黑的山脚声。想转身回去,已经很难了,非常难。

  他慢慢转身,先缓缓跨出一脚爬上山坡,再跨出另一脚,一步一步用意志力爬山,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艰难。

  星星没有移动,贫瘠的陡坡也没有一丝风,在这片广阔的黑暗王国内,只有他在缓慢走动攀爬。他爬到山丘顶上,在那里看见一面矮墙。墙的另一边,一个黑影与他面对。

  那个黑影不具人形或兽形。虽然没有形状,也几乎看不清楚,但黑影低声无语地对格得唏唏嘘嘘,并向他逼近。黑影站在活者那一边,格得站在死者者一边。

  他要不就下山,进入沙漠的疆域和无明的死者之城,要不就跨越那一道墙重拾生命,可是那边有个无形邪物在等他!他的“精神之杖”就在手中,格得把它举高。这动作使他恢复了力气,他对着黑影,准备跳过那道低矮的石墙时,杖转眼放出白光,在漆黑之中成了眩目的光亮。他纵身一跃,感觉自己坠落,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沛维瑞与妻子及女巫看到的过程是年轻的法师咒语念到一半就停下来,抱着孩子,动也不动,静立片刻,然后把小伊奥斯轻轻放回草床,手举上杖,静静站着。突然,他高举木杖,木杖发出白色光焰,宛如握着闪电棒。电光石火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奇怪地跳动起来。等到眼睛可以清楚观看时,他们看到年轻的法师蜷缩着身子,躺在泥地上,旁边的草床上躺着死去的孩子。

  沛维瑞以为法师也死了。他妻子大哭,他自己也完全不知所措。所幸女巫曾道听涂说,对巫术、真巫师的死亡方式有点认识。她看格得躺着,虽然身体冰凉、没有生命迹象,但她知道他并不是死了,而应当成生病或精神恍惚来处理。所以,他们把他送回家,请一个老妇人看顾,留意格得是睡、是醒、还是一睡不起。

  格得昏迷时,小瓯塔客躲在屋内椽木之上,与陌生人来时一样。他在那儿待着,捱到雨打墙壁,炉火沉寂,夜深更移,老妇在炉边打盹为止,才爬下来,爬到动也不动、僵直卧床的格得身边,伸出牠枯叶般的干舌头,开始耐心地舔他的手和腕,然后蹲在他的头旁边舔太阳穴、有疤的脸颊,再轻舔他紧阁的双眼。在牠轻柔的抚触下,格得慢慢会动了。他醒过来,不知自己去过何处、如今身在何处、也不知昏暗的空中那抹微光是晓曙之光降临人间。瓯塔客照往常一样窝在他肩膀旁,接着就睡着了。

  事后,格得回顾那一夜,他明白自己当时躺着不省人事时,假如没有什么去碰触他、没有什么从旁召唤他回来,他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多亏那只兽以牠无声、本能的智慧,舔触牠受伤的同伴,抚慰了他。然而,格得从那份智慧中看到与他内力相仿的东西,是一种如巫术般深奥的东西。从那一回起,格得便相信,有智慧的人一定不会与其他生命相离,不管那生命有没有语言。往后的岁月,他长期从沉默、从动物的双眼、从鸟兽的飞翔、从树木缓慢摇曳的婆态中,尽力去学习可能学到的东西。

  那一次可以说是他首度跨越死城又毫发无伤安然返回,那是只有巫师才可能在意识清醒时做到的,即使是最伟大的法师,也得冒险才能承担。不过,他虽平安回来,却不无悲伤和恐惧。悲伤,是为朋友沛维瑞悲伤,恐惧,是为自己恐惧。他现在明白大法师为什么害怕他离开,也明白大法师预视格得的未来时,受到什么阴影笼罩。因为在等候他的,正是黑暗本身,那个无名的东西,不属于人世间的存在,也是他所释放或制造的黑影。它长久在灵界那个分隔生死的界限上等候他。现在它拥有格得的线索,正伺机靠近他,想夺走他的力气,吞噬他的生命,裹藏在格得的肉身之内。

  不久,格得梦见那东西,像只没头没脸的大熊。梦中,它好像在屋外沿墙搜索,寻找门。自从被那东西抓伤而获治愈以来,这是格得头一次梦见它。梦醒后,格得觉得虚弱寒冷,脸上和肩上的伤疤紧紧抽痛。

  恶劣期开始了。每当他梦见那黑影,或甚至想到那黑影时,就感觉到同一股冰冷的恐惧。由于恐惧作怪,他的感觉和力量渐失,人变得钝钝茫茫。他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但愤怒也没有用。他想寻求保护,却毫无屏障。那东西不是血肉之躯、不是活的、不是灵魂、没有名字、也不存在,它的存在是格得赋与的。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不受阳光照耀的人间律法控制。它受到他的驱使而来,想透过他行使它自己的意志,成为他的造物。格得对它的认知仅止于此。但是,它至今还没有自己真正的外形,所以它会以什么外形前来、怎么来、什么时候来,这些他都不知道。

  格得在居处四周和岛屿四周设置魔法屏障。这种法术墙必须不断更新,他很快便明白,如果他把全部力气都花在这些抵御上,那他对岛民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要是蟠多岛飞来一只龙,他夹在两大劲敌之间,该怎么办?他又作梦了,但这次的梦中,黑影就在屋子里,在门旁边,正穿越黑暗向他逼近,低声讲着他听不懂的话。格得吓醒,当空变出闪耀的假光,照亮屋内每个角落,直到各处都没有黑影为止。然后他添柴到火坑中,坐在火光旁静听秋风拂掠茅草屋顶,在光秃的树枝间呼呼猛吹。他久坐沉思,内心一股陈年之怒觉醒了;他不要再这样无助地苦苦等待,不要再这样困坐小岛,持诵无用的紧锁术和防备术。可是,他不能一走了之逃开这个禁锢,那样做的话,不但破坏他自己的信用,也害岛民面对巨龙时毫无防备。只有一条路可走。

  第二天一早,他下山走到下托宁的主要码头,找到岛民代表,向他说:“我必须离开这地方。因为我面临的危险会把你们也扯进危险。我非走不可,所以向你请假,去铲除蟠多龙,那么,我对你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也就可以自由离开。要是我失败,那么那些龙来到这里时,我也一样会失败,所以,晚知不如早知。”

  岛民代表讶异得张口呆望格得。“雀鹰大人,”他说:“那边有九只龙!”

  “据说八只还小。”

  “但那只老的……”

  “我告诉你,我必须离开这里。因此我向你请假,先去替你们除掉龙害的危险,如果我做得到。”

  “先生,就照您的意思吧。”岛代表忧郁地说。所有在场听见格得计划的人,都认为他们这个年轻巫师纯粹是逞蛮勇。大家沉着脸看他离开,心想他一去就回不来了。有些人话中暗示说,这位巫师的意思是要取道厚斯克岛前往内极海,抛下他们在下托宁任凭死活。其他人认为格得疯了,才会自寻死路,沛维瑞就是其中之一。

  连续四代人,所有航行舰只都避免取道蟠多海岸,从没有法师到那里与龙打斗,一则因为蟠多岛位在无人经过的海路上,一则因为蟠多岛主一直都是海盗、奴贩、兴战之徒,深受居住在地海西南部这一带的人怨恨。因此,那只老龙当年突然由西边飞来,口中喷火,把正在塔内欢宴的蟠多岛岛主和岛民闷死,并把全部惨叫哀号的岛民赶下海去时,邻岛没人想去找那只龙复仇。既然无人寻仇,蟠多岛当然变成龙的天下,岛上尸骸、塔楼、偷来的珠宝等等,全都交给那只老龙。岛上的珠宝是从帕恩与厚斯克的海岸边偷来的,那些遭窃的王公贵族早就死了。

  这些,格得都一清二楚,更何况,自从他来到下托宁,他便在心中反复思考所有他得知的龙的种种。他驾着小船西行时不是划船,也不是用沛维瑞教他的航行技巧,而是用巫术航行,以法术风撑帆,用咒语安定龙脊骨和船首,以保方向正确──他望着海面,等待死寂的岛屿在海的边缘上露面。他希望快,所以才运用法术,因为在他后面的东西比在他前面的东西更让他惧怕。但是这一天过去时,他的不耐已由恐惧转变为强烈的欣慰,至少他是凭自己的意志出来迎向危险,他愈是靠近蟠多岛,就愈是确定,虽然这或许就是他临死前的一刻,但至少这一次他自由了。那个黑影断不敢尾随他投身龙口。灰茫茫的大海,白浪翻涌,北风挟带灰云飘越天空。他以快速的法术风向西行驶,这时已经望见蟠多岛的岩石、镇上寂静的街道,以及毁损坍塌的塔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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