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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和这栋位在博卡拉顿以南、希尔斯伯勒海滨房子里的大多数房间一样,从杰夫的书房就可以看到大海。他变得越来越依赖这永恒不变的景色及无尽的潮浪声,就像他一度着迷于从蒙哥马利溪住处看见的积雪夏斯塔山。这片景象抚慰他,成为安定他的来源,但每当月亮从海中升起的夜晚,这景象总让他想起在这世上仍有部尚待完成的电影,在他心中仍有段最好忘却的过往。

  他踩下新力听写机的脚踏板,即使是透过小型录放设备的迷你扩音器,录音带中浓厚俄文腔的低沉共鸣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杰夫已经完成了这次访问的一半听打工作,每当他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彷佛能看见这男人在苏黎世极度简朴的家,和放在他们两人中间那张小桌上的小薄饼及鱼子酱点心、冰凉得恰到好处的薄荷伏特加。难以忘怀的还有他的话语,在他对世界苦难生动而滔滔不绝的描述中意外闪现的机智光芒,甚至是这位蓄着绝对错认不了的红边大胡子壮汉发出的笑声。在瑞士这凝聚高度智慧的一星期中,杰夫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告诉这男人,他是多能体会他的悲痛、了解当他面对无可挽回悲剧时无能为力的狂怒。杰夫当然没有告诉他,他不能。他管住舌头,称职地扮演初出茅庐但深具洞察力的采访者角色,忠实记录下这位伟人的思想;让他独尝自己的悲痛,就像杰夫独尝自己的悲痛一样。

  一阵犹豫的敲门声传来,琳达向他喊道,“亲爱的,想喘口气吗?”

  “好的,”他边关掉听写机和录音机边说,“进来吧。”

  她打开门,两手保持平衡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了两片青柠派和两杯牙买加蓝山咖啡。

  “营养必需品。”她笑道。

  “嗯……”杰夫贪婪地嗅着浓厚的咖啡香,以及新鲜柠檬派的清凉香气。

  “不只是营养品,比那好太多了。”

  “索忍尼辛的采访稿弄得如何?”琳达盘腿坐在他书桌旁那张特大号绒布长椅上,腿上放着托盘。“好极了。要整理的东西很多,这些材料太棒了,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裁剪或改写才好。”

  “比从阮文绍那里采到的还好吗?”

  “好很多。”杰夫一口一口咬着极可口的派,一边抽空说道。

  “阮文绍的资料里有不少不错的引述,够资格纳入这本书了,不过索忍尼辛的采访才是骨干。这计划让我很兴奋。”

  他有很好的理由兴奋,杰夫知道;从他开始写第一本关于海尔达和登月航天员的书时,新的写作计划就已经在他脑海中成形了。两年前,一九七三年,出版时在书评和销量上都得到不错的回响。但他很确定,他现在这本甚至会胜过前一本书最好的章节。

  这次他要写的是被迫流亡、驱逐出家乡、故国、同胞身边的故事。在这主题中,他认为自己可以发现并传达出普世的情感共鸣,而这份理解油然生于所有人都遭遇过的隐喻上的流放经验──杰夫比前人都更能掌握这主题:人皆无可避免地被逐出曾经活过并抛在脑后的岁月,被迫告别曾经相识却永恒失落的往昔之我。

  正如他告诉琳达的,杰夫在索忍尼辛身上引出的漫长冥想,关于流放而不是古拉格岁月的冥想,无疑是他至今采访到最深刻的观察。书中也涵盖了从他和被罢黜的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的通信中取得的资料,他和璜·裴隆在马德里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两地的访谈、阮文绍在西贡陷落后的反省。杰夫甚至和何梅尼在他巴黎外的寓所对谈。为确保这本书属于一般大众,他也搜集了数十位一般政治流亡者的意见,他们皆被迫逃离意识形态立场或左或右的独裁政权。

  他累积的笔记和录音带中满溢着强烈且让人深深动容的故事与情感。杰夫现在的任务是从数百万由衷真诚的字句中提炼出精髓,去芜存菁,并列放入最适当的脉络,以便将其原始感染力发挥到极致。他计划中的书名是《柳树上的竖琴》,引自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七篇: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

  ※※※

  杰夫吃完青柠派,把盘子放在一边,小口小口品尝刚煮好的牙买加咖啡浓厚醉人的滋味。

  “你想你要多久──”琳达才刚开口,问题就被书桌上电话的尖锐铃声打断了。

  “喂?”他接起电话。

  “哈啰,杰夫。”一个他认识了三辈子的熟悉声音传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八年来,他想象过这时刻无数次,恐惧着、渴望着,直到几乎相信不会有来临的一天。而现在,就在这时刻,他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精心排练过的所有开场白就像风中的缕缕青烟,从脑海中消失不见。

  “你方便说话吗?”帕梅拉问道。

  “不大方便。”杰夫说,不自在地看着琳达。他看出她已发觉了他的表情变化,正用好奇且无猜疑的眼神注视他。

  “我了解,”帕梅拉告诉他,“我该晚点再打来,还是我们可以在哪里见个面?”

  “那样比较好。”

  “那样好?晚点打?”

  “不,不是。我想我们该见个面,尽快找个时间。”

  “你可以来纽约吗?”她问。

  “随时都可以。时间和地点?”

  “这礼拜四可以吗?”

  “没问题。”他说。

  “礼拜四下午,那么,在……皮尔酒店?酒吧那里?”

  “听起来不错。两点?”

  “三点对我比较方便,”帕梅拉说,“我一点在西城区和人有约。”

  “好。我──礼拜四见。”

  杰夫挂上电话,意识到自己看起来一定一脸苍白受惊的样子。

  “是个……大学时的老朋友,马汀·贝利。”他撒了谎,而他厌恶自己撒谎。

  “喔,对,你室友。出了什么事吗?”琳达的声音和表情的关切之情都是真诚的。

  “他和他太太之间有些严重问题,看来可能要离婚了。他现在心情糟透了,需要找个人聊聊。我要到亚特兰大几天,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琳达向他露出同情与纯洁的笑容,但杰夫并没有因为她这么快就相信他临时编出的谎言而觉得好过些。尖锐的罪恶感像把利刃刺痛了他。他因为三天内就可再见到帕梅拉而顿时充满了无可否认的欢喜心情,更强化了这份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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