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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一九六四年圣诞节期间的墨西哥市,那年他和马汀临时起意开车去玩。还记得肮脏的牲口漫步在只有二线道的沙漠公路上,弯曲的山隘让人看不见前方路况,每当墨西哥国营石油的卡车超车经过他们的雪佛兰时,总留下一屁股棉花般的烟雾。还记得桑那罗沙区的妓女户,通往太阳金字塔的长长石阶。

  他明白了,窗外坠落的光芒来自烟火秀,夜总会位于旅馆的顶楼,灿烂烟花正从施放烟火的旅馆屋顶上流泻而下。马汀说对了,从下面的街上往上看,景色一定很壮观。旅馆看起来像根燃烧的指针,烟火让三、四十层楼的建筑物在整座城市的夜空中闪闪发亮。

  现在是什么时候,圣诞夜还是跨年夜?这是墨西哥城会有烟火秀的日子。不管是哪一天,总之都是六四年底、六五年初了。这次重生他失去了十四个月,和帕梅拉上一次一样。天知道她──还有他们──这次会失去多少时间?

  马汀笑开了,生气勃勃而友善地拍拍杰夫的肩膀。对了,杰夫记起来,他们这次旅行玩得很开心。那时他们无忧无虑,好像两人的生命将不会再有烦恼,好像今天的好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他们就是这样以为。杰夫至少尽力了,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每一次重生时,他都设法阻止老朋友自杀。尽管他无法避免马汀踏入糟糕的婚姻生活,也没有一家跨国公司可以提供他一辈子的饭碗,但他总是很早就让马汀买下一些投资报酬率极佳的股票,帮助他摆脱最后的破产。

  这让杰夫想起自己的事。过去他向来是靠赌博立刻取得现金,不过现在,他最可靠的彩金来源──六三年世界大赛已成为历史纪录的一页了,没有其他赌注可以在短期内获利如此庞大的金额。职业足球赛季已经结束,超级杯再两年才会开打。如果现在是跨年夜,他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从墨西哥市安排下注,赌明天的玫瑰杯橄榄球赛伊利诺将打败华盛顿大学。这次他可能只能靠现在进行中的篮球赛事赚点零钱花了,他绝对没办法在职篮冠军季靠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八连胜拿到象样的赔率。

  窗外的烟花瀑布在零星的劈啪声中告一段落,乐团突然奏起墨西哥民谣〈美丽的天空〉,夜总会又恢复了原本昏暗的灯光。马汀正在几张桌子外搭讪一位苗条的金发女郎,他抬眉问杰夫是否对她的红发朋友感兴趣。她们是从荷兰来的游客,杰夫回想起。他和马汀没有达阵,不过他们将和(曾经和)这些荷兰女孩喝酒、跳舞、度过愉快的夜晚。当然,他向马汀耸耸肩。有何不可?

  一旦解决钱的事,嗯,其实钱对杰夫来说没那么重要,现在还不重要。他只需要可以让他过到……过到帕梅拉回来就行。从现在起,游戏规则就只有等。

  ※※※

  小潘整个人感觉飘飘然,她已经陷入迷幻中只觉得全身无力。彼得和艾伦这次拿到的草真是嗨翻了,自从上个月在一家名叫电动马戏团的夜总会里有个家伙给她尝过后,这是她抽过最赞的;也许闪光灯、音乐和舞池里的猛男、一切一切,都强化了它的效果。当克莱普顿的吉他以迷人的重复乐句弹奏出那首〈爱的光芒〉时,小潘由衷感觉现在的音乐也棒透了,只希望小小的手提音响可以把音乐放更大声点,这就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把光溜溜的脚缩进大腿下,背靠在贴住她床后整面墙的彼得·麦克斯〔译注:彼得·麦克斯(Peter Max),德国出生的美国艺术家,作品以色彩鲜艳肖像风格风靡于一九六〇年代。当时他的画作经常出现在海报上,是当时美国大学生寝室墙上流行的装饰品。〕的大型海报上,回去继续端详《迪士雷利的齿轮》专辑的封背〔译注:此张由“奶油”乐团发行的专辑,封面设计运用团员人头拼贴而成,色彩鲜艳,有浓厚的彼得·麦克斯艺术风格,成为唱片封面设计的经典。〕

  封背上那只眼睛真像是会说话,花朵直接从眼睫毛下长出来·白色部分和鸢尾花图案让歌名几乎看不清楚……还有,老天,那里还有一只眼睛。看越久就越觉得除了眼睛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注意力完全被吸住。就连那些花看起来也好似长了眼睛,正在跟你眨眼呢,像是猫眼,又像是东方人的媚眼……

  “喂,快来看这个!”彼得叫道。她抬眼瞄了一下,他和艾伦正小小声地在看《劳伦斯·伟克秀》。小潘看着黑白电视画面上上了年纪的搭档翩翩起舞,跳的是波卡舞之类的,像是正随着唱片音乐起舞。接着画面转到伟克上下挥舞着他小小的指挥棒,于是她开始大笑。伟克紧紧抓住拍子,彷佛这老头正指挥着蓝调摇滚乐团“奶油”演奏他们的〈起舞到天明〉。

  “来吧,你们这些家伙,我们上路去嘛。”艾伦看腻了电视,坚持出去透透气。“今晚每个人都会在那里。”从一小时前,她就不断要求他们离开房间,移师到亚道夫酒馆去。艾伦的主意是对的,可以庆祝的事情很多,今晚大学酒吧的气氛一定很不错。这礼拜稍早,尤金·麦卡锡差点就在新罕布什尔初选中击败约翰逊,不过就在今天,鲍比·肯尼迪宣布他改变了主意,决定要在民主党的总统提名选战中参选到底。

  小潘套上靴子,随手从钉在门上的钩子上抓了条厚羊毛围巾和一件海军双排扣旧大衣。艾伦趁这时间慢慢走下通往大厅的回旋楼梯,她常常在这栋像是《乱世佳人》中塔拉庄圜那种旧宅邸改建成的宿舍里绊倒。他们走到外头时,彼得也加入了游戏。他晃到井然有致的花园里,开始模仿南方人的沉重口音,半真半假地念起电影对白来。但三月的夜晚实在太寒冷,几个哈草哈得茫茫然的人玩了一会儿假扮游戏,不久三个人嘎吱地踩过雪地,朝着学校边安楠多邮局对面那栋温馨的木房子走去。

  亚道夫酒馆已经像平常那样挤满了周末夜的人潮。每个没去纽约渡周末的人迟早都会上这里报到,这是学校周边唯一在步行距离内的酒吧,也是哈德逊河这岸唯一一家能让头发篷乱、奇装异服的巴德大学学生感觉放松和自在的酒吧。在普奇喜北边民风保守的城区,大学与小区间的关系相当紧张。长居此地的居民无论老幼,都鄙视巴德学生们浮夸、不符成规的外表和言行举止,背地里流传着许多校园里嗑药和性滥交泛滥的闲言闲语(小潘带着些许兴味认为,其中许多传说的真实性其实更超过他们的想象)。

  年纪轻的居民有时候也会上亚道夫酒馆,喝点小酒、把把“嬉皮小妞”。小潘松口气地注意到,除了整年都在学校四处闲晃的怪咖之外,今晚的酒馆里没有城里人在场;他人似乎还可以。那个人老是独来独往,而且十分沉默,从来不给人带来麻烦。有时她觉得他好像正在观察她,但不紧迫盯人,一个礼拜总有几次会故意出现在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图书馆、艺术系的艺廊,还有这里……不过他从来没烦过她,甚至没和她说过话。有时候他会对她微笑、点个头,她也会稍微回他个笑容,只是确认他们知道彼此,不会让人有多余联想。对,他人还可以,如果把头发留长,甚至会挺有魅力。

  点唱机开始放出史莱与史东家族的〈跟着音乐摇摆〉,前面房间的舞池里开始挤满了人。小潘、艾·伦和彼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想找个地方坐。

  小潘仍处在迷茫状态。他们从学校走过来的路上又抽了根大麻,酒吧里闹哄哄的景象在她眼里忽然变成一幅或一系列的画。在画面这里她要强调一个卷边花瓶,那里要画绺长长的黑发,人们的脸、身体、音乐和喧闹……没错,声音,她想在画布上捕捉这老地方令人愉快的声音,将它可视化,用感官经验的联觉转化来呈现,这种联觉转化老在她迷茫时浮现在脑海中。她环顾整间酒吧,在脑中筛选出画面中的人物与细节,然后眼睛盯住那位老是不期而遇的怪咖。

  “喂,”她用手肘推推艾伦,“你知道我想画谁吗?”

  “谁?”

  “那里的家伙。”

  艾偷望向小潘不着痕迹指着的方向。“哪个?你不会是要画那个正经八百的家伙吧?那个城里人?”

  “对,就是他。他的眼睛很特别,好像……我也不知道,给人很苍老的感觉,好像比他实际年龄还要老许多,好像已经看过太多……”

  “的确,”艾伦意有所指地挖苦道,“也许他以前是海军陆战队员之类,已经看过太多他在越南射杀的女人和小孩的尸体。”

  “你又在讲春节进攻〔译注:一九六八年越战期间,北越趁美军及南越在新年停战协议下松于戒备,对南越各城镇发动一系列突袭。美军后来大幅反攻重新控制局势,导致越共惨败。但残忍的屠杀报复行动使得美国国内舆论由主战而逐渐倒向了反战。〕的事?”彼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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