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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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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间,他们的大儿子去看了她两次。那种场面是不容易描绘出来的。他已二十岁,懂得不少事,也就因此更使母子俩痛苦。当然,他是偷偷地去见母亲的,结果还是给父亲晓得了,被痛斥了一顿。” “他禁止他再去见母亲。他把这经过写信告诉母亲,还写了一大堆思念之苦与孺慕之切。这封信发出后约十天,噩耗就传来了。她服下大量安眠药,离开了尘世。” “那位大儿子十分明白母亲在父亲不在时,为他和弟妹们尽了多少心力,他也十分明白母亲的冤枉……只因他太明白了,所以痛苦也就来得格外强烈,他的求生意志,屡次受到严厉的考验——他不是不明白父亲的苦衷,他的爱情太专一了,因此憎恶也就似乎特别强烈……” 富田有些接不下去了,屡屡停顿,好像在思索着怎样表达。可能,由于他过去阅读了很多外国文学名著,思绪容易掺进幻想的成份。但是,我仍然承认他的故事是真实的。 “嗨……”富田叹了一口气说:“陆桑,这其间的心情上的葛藤,是很不容易理出个头绪来的。结论是:人,既然活在这世上,终归有条路可走。我们都得更尊重我们自己,尊重我们的生命。你以为怎样?” “我懂……”我黯然点了点头。 陡地,我的思潮汹涌起来了。“人,既然活在这世上,终归有条路可走”——这话,他到底是说给他自己听呢?或者是说给我听的?也许,他明白我目前的痛苦,所以用这话来激励我;也可能这是他所到达的境界。不管如何,陈英杰真是慧眼识人了,原来富田是背负着这样的痛苦的。比较之下,我所身受的痛苦,岂非微不足道吗? 想到此,我加上了一句:“听了你的话,我好像更懂得了痛苦了。” “啊,痛苦,你为什么提出这样一个字眼呢?它不是太俗太滥?” “是的,的确是太俗太滥了,但是在能体会的人来说,总有深浅之分吧?”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感受痛苦是需要才份的,凡夫俗子跟痛苦是无缘的。我有这样的信念,所以才要把自己封锁在硬壳当中,连一根触角都不肯轻易露出来。” “唔……”我无话可答。 “本来,我不想讲的,可是我觉得我的心扉被你打开了,所以我愿意毫不保留地说出来。这些天,我看到你在痛苦——是你说的那种痛苦。我深深知道绝望的深浅,是跟毅力的大小成正比的,我既然目睹过你的毅力,所以也就猜到你的绝望的深浅。可是,陆桑,我相信你能用笑脸来迎接绝望的挑战。” “谢谢你,你刚才的话已给了我不少启示了,终归是有条路可走的,就是这话。也许我能够照你的话做。” “我很高兴。我喜欢你的心,陆桑,我们应该多谈的,我最怕的就是无言的,但却赤裸裸的心,那儿就只有廉价的同情心,或者还该说是幸灾乐祸的心呢。不是吗?没有比同情更远离挚爱的心情了。” “是啊,你的话,每一句都富有意味,真好……” 这是我的衷心话,到底他看的书比我多,每一个字都能构成一个鲜明的意象。 我觉得心情平静了不少,可以说,我几乎已能够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来看自己的痛苦了。我清楚地发现,我内心里的两个痛苦——失聪与失恋——是二而一的,至少可以说,两者是有着连带关系的,如果没有前者,自然也不会有后者。可是,我为了它而痛苦,是不是真正地必需呢?前者既然是不可免,我为什么还要把后者也一并吞进肚子? 我还有一丝希望,可以挽回素月的离去,我大可不必为了身上的某种缺陷而接受这种悲惨的结局。我的心情发生了动摇,我几乎想把索月的事,全盘向富田剖白出来,以期获得他的判断。不说别的,单单为了他向我说了一个“故事”,我也应该说出自己的故事才对的。 然而,我的猥琐本性又抬头了。我彷佛看到素月的双亲、侄子们、同事们的面孔,在空中向我嘲笑。我如何处身在他们当中呢? 算了,我私下说道:留给下次的机会吧,我还得整理自己的思绪,还有机会的…… §第二十二章 一天早上,小队长向大家宣布:今天有重要行事,取消上山作业,各员在营内休息待命。 这真是一道奇异的命令,到大甲以来的近五个月当中,这种命令是第一次发出来的。到底有什么重要行事呢?大家都明白,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并不是什么节日,不可能有什么拜贺式或者其他的。 当然,这命令是由小队长宣布出来时,我是没有听清楚,解散后我方才从伙伴们口里得知。可是到底是怎样一种行事,连消息灵通的广谷也一无所悉。 好多天来,我已销假,天天上山作业了。我的恶性热带马拉利亚似乎已根治了,停止服药已有半个月之久,一直未见再发的迹象,不过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容易疲倦,虚弱无力。因此,上山也只不过跟着大伙儿跑,既不扛重机关铳,到山上也多半在树下休息,没有参加作业。所幸新的小队长多半不上山,工作也较以前松懈了很多,所以我过得还不算怎么困苦。 自然,如果我愿意请假,也可以轻易获得准许,可是我不愿独个儿在营舍内挨这漫长永昼。并且,想到可能有学校的女先生来探望我,简直使我坐立不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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