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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那是三天前的事。一早醒来,伙伴们正在打绑腿。到底是要出发到山上去了?或是刚要早课呢?忽然,我发觉到周遭一片寂静。有不少人在走动,也可看得见有人在交谈,可是只能看到他们嘴巴的一开一闭,却听不见什么。

  这是个很奇异的光景,彷佛在看着无声电影。儿时住在乡下,偶然有电影来了,都是无声片。银幕边站着一个“辩士”,学着银幕上的人物的口吻在说话。有时候这位“辩士”已说完了,戏中人却还在动着嘴巴说什么。此刻,映现在我眼里的,正是这样的光景。

  “啊哈哈……”

  忽然,有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过来。一看是吴振台那个大块头。他在我身边不远处,坐在铺位上打绑腿。

  “……骗你?鬼才骗你……”

  吴振台好像说了好多话,可是我只听到了这些。

  蓦然,有个念头闪过了脑际。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了!一股血潮猛然冲过来,使我差一点就窒息,心脏剧烈地跳起来。那对我不能算完全陌生。一年多以前在大河时,我也患了马拉利亚。病愈后,听觉显著地减退了。常常不能听清楚距离远些的人说的话。那时,医生告诉我,那是奎宁的副作用,听神经受到灼伤,不过停止服药后会自然痊愈。医生没有撒谎,不久我就恢复正常了。

  是否又是一样的毛病呢?可是有一点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上次多半还能听取人家的话,而这回听得见的声音却这么少。往常,这个时候伙伴们都是你一嘴我一舌地嚷叫般交谈,而此刻我听到的,只有吴振台那家伙的粗犷的笑声跟半句话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没疑问,这是奎宁的副作用,不过这种发高热的病可能也不无关系。以前好像听到过这样的话,有人害了热病,一夜间忽然听觉尽失。直到昨天,我的热还有三十八度左右,最高时曾超过四十一度。一定是两者交互发生作用,把听觉弄坏了。可是那又为什么不在热度最高时来,而过了这许久才忽地出现呢?

  一种本能的掩饰意识使我闭上眼睛装睡。可是我竟不能好好闭上眼,似乎老是在眨着。

  热还没完全退,药是不能停服的,那怎么办好呢?

  我凝神听着,想听出其他的声音。没有!静得可怕,就只有海涛般的耳鸣。

  有人摇我的腿。我一惊,睁开了眼。

  两张并排在一起的面孔就在眼前不远处。那是分队长广谷和诗人林文章。

  广谷在说话。我一句也听不见。我从他的神色觉察出他是在问什么。问什么呢?大概是问我怎样吧?

  “今天精神好些了。”我说。

  我觉得自己说的话,毫无异样,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我细心地看着广谷的嘴唇,想从嘴巴的开合来读出话的意思。可是我办不到,我的心又跳起来。他会发现出真相吗?那会多么使人难堪呀。

  我看出他们的关切,我的回答似乎也没有引起他们的疑问。

  现在我看出来了。广谷在说:“珍重啊,”接着林文章也似乎在说:“我们要走了,好好休息吧。”

  可是我仍不能确定他们的意思,只好点点头,并尽可能地装出感激的神色。

  大家终于走光了。我起身坐在铺位上,把眼光投在窗外。伙伴们正在整队。我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受到那么严重的损害。也许,它会忽然又恢复机能呢,我以热切的期盼看着他们。可是我还是失望了,广谷的口令终于一声也没有传过来。他们扛起了机铳,列着整齐的队伍走了。

  我的早餐跟往日一样放在铺位尽头,可是我毫无食欲。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苦思着上次听觉受损时的情形。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恢复的,其间又怎样,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记得一清二楚。

  几个片片断断的记忆,又不能贯串起来,成一有系统的经过情形。

  只有一点是确切的,那就是那个期间不太长,也许半个月左右,也可能有一个月那么久。这期间过了以后,的确完全恢复了。还有一点是的确不这么严重。特别是在一群小学生当中时,毫无不方便的感觉。

  也许我这仍然是暂时性的——说不定在我这么想着的当口,已不知不觉恢复了。不一刻儿,这儿的学生们也要来了,我一定会发现操场上仍然充满喧闹声……

  我去抹了一把脸,嗽了嗽口,把饭吃下去,在铺位躺下来。别胡思乱想吧,再休息一会,时间将证明一切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还很虚弱,虽然是早晨,但躺了下来,睡意就来了。不过我倒没有真正睡着,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不停地有什么在翻腾起伏。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忽然给钟声惊醒了。啊!那是钟声,没错!我静静地听着,跟往常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响亮,好像距离远了好多。

  我爬起来,往窗外看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操场上一大群小学生,正在嬉耍游戏,而我竟一点也不晓得。我的心立即剧烈地跳起来。那儿充满了喧哗,而我一无所闻,犹如置身无人之境!

  我急得几乎想哭,跑到窗口,伸出头。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可是,啊,竟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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