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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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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天,仍然照往常的打扮,白衬衣,黑灯笼裤、身裁苗条,步态轻盈,美得叫我不敢直视。唯一不同的是那顶草帽,该是著名的大甲帽吧,边很宽,遮去了她的肩部,走路时一招一招地,给她凭添了几分少女的飘忽和神秘味。 我们走得很慢,我的腿在这种欣悦的心情下,还有些钝重的感觉,想走快些,根本就不能够。 我们一直没有交谈,空气很沉闷。我没法猜想她在想些什么,又觉得这样沉默下去,实在也不是昧儿,走了好一段路我终于问她:“到底要我去你的家干吗呢?” “没有啊。我只是要你活动活动。” 这么一来,我倒觉得没法接下去了。又缄默了一会。 “你还是在想念陈桑吧?”这回由她打破沉默了。 “嗯……我是很想念他。” “蔡桑呢?” “也差不多。” “他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这使人更加担心。” 对话又告中断。 “我很恨你呢……”突然,她这么说。 “咦?” 我大吃一惊。恨我?为什么?我有什么使她恨?唯其我觉得跟她已经很融洽了,而且她又在过去的数天内表示过无限的柔情,所以“恨”这个字才显得特别突兀,特别震撼了我的心。 “不知道吗?我一直恨你。”她瞟了我一眼。 “我真莫名其妙……” 我看到她的脸上并没有类似恨的表情。这就更叫我摸不着头脑了。 “好久以前,你和我在弹琴、说话,然后陈桑来了,你就再也没有理我了。还记得吗?” “唔……”想起来倒的确是这样。我一见陈英杰,心情就飘飘然了,把她冷落在一边,真地好像再没有她了。是的,那一次,她还忽然表示要告退了的。为了那么久的事,且又是芝麻大的事,她竟一直恨到现在。这又是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用啊! “想起了吧。这还不止呢。”她把眼光投在脚趾前不远处,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你说吧。” “当然要说。还有,你老是想着陈桑蔡桑,连跟我在一起时也是,对不对?” 我哑然不知所云。 “我有时候想,我不该跟你认识的。我们为什么要认识呢?……常常,我以为你会给我信的,可是你没有。” “啊……奇怪啊。陈也跟你说过一样的话。” “他?他怎么说。” “他骂我跟他在一起时在想……想别的,他说我在想你。” “真的!”她眼睛一亮。 “他还骂我不写信给你呢。” 我感到说完这话时,血潮猛地冲上来了。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呀! 不容我思考这问题,她的问话又来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写?” “我不知道。”我怎么也没敢写。 “我知道的。” “哦,你说说看。” “这个不说了。我问你,你还想以前那个人吗?她叫什么来着?” “是谷清子吗?” “啊,对了,是清子,真是个好名字。她一定是个清纯的,清雅的人……我如果改姓名也一定改这个名字。” “呀,你要改姓名?” “我想改的,可是我爸爸老是说再等等。现在改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是吗?” “嗯,可是我觉得你的名字也很清纯,很清雅。素就是素净,素朴,而月则是完全清纯雅洁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名字吗?” “真的你以为这样吗?” “真的呀。” “啊,我好高兴。” 这时,我们已来到她家门前的晒谷埕上,交谈也就中断了。 进了大门,她马上为我搬来了一把藤椅,几乎要扶我似地让我坐下。 “累了吧?害你跑了这么远。” “不累。”这是我的衷心话。 “你休息一下,我去告诉我的爸爸和妈妈。” 她翩然进去了。我心头又有些骚然。我还是怕见老人家们,尤其今天是我独当一面,我的不甚流畅的闽南话使我更不安。可是这些担心很快地就给另一股久已蛰居我心中的感情淹没了。我真没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感情。无疑地,我晓得那是喜悦,却是很特别的,以前所未曾经验过的。来时的交谈,竟是那么自然,那么顺利地解决了横亘在我与她之间的一切问题。彷佛原来那里筑着一堵高高厚厚的墙,而我们从各一边伸出手来,墙竟那么不可思议地让两只手穿过去,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我曾为不敢写信给她而痛苦过,甚至厌憎过自己;我还为此另求解脱,想认定陈英杰才是追她的唯一的适当人选。啊,这些都成为可笑的,遥远的过去了。此刻,我能自傲地向自己说:我们是相爱的一对。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多么美妙的事! “呃呃,你来了,欢迎欢迎。” 老先生出现了,老太太也慢一步迎过来。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好像就要溢出来的笑。 我起身,低了低头。 “免起来,免起来,坐啦,坐啦。” “好好。” 我的心与她们的出现同时就跳起来。别怕,讲得不流利也不要紧,拿出勇气讲吧,我连连向自己告诫。 “你是讲客话是吗?福佬话会吗?”老人又问。 “听得俺,不过……讲得不太好。”我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些。 “呀,那真好,会‘国语’,会福佬客话,也会英语吧?” “啊,英语我没法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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