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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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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父亲只呆了半年不到就跑了,是跑到‘内地’去的。那时,我正在我母亲肚子里。我五岁时,我父亲就死了。当然,那时我还不晓得什么叫悲哀,家人也一直瞒着我说父亲是病死的,就是邻近的人们和我的玩伴也都这么说。” “我也是进了日本人读的小学,其实我母亲早就教我说‘国语’,进了小学后,我台湾话都忘得差不多干净了。我母亲是个温柔的人,从不在我面前显露出悲哀的神色,更没流过泪,可是我晓得她背地里常常哭泣。” “我祖父也很钟爱我,我是他唯一的孙子,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就这样,我所过的生活,不论在物质上或精神上,都可说是很幸福的,直到我中学毕业。 “中学毕业后的第三天,台北的一个远亲来看我们,事后他拉我到郊外,交给了我一封纸已发黄的厚厚的信。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书,也是唯一的纪念品。看了信,我父亲死时的真相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是被日本特务严刑逼供,拷问至死的……啊……可怜的爸爸……” 蔡添秀说到此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去。我想象到他那女孩子样的美丽眼睛,一定在喷涌着热泪。 “对不起了,陆桑……” “不……我也很难过。”真的,我的眼角也发了一阵刺热的感觉。 “原来,我父亲是从事台湾光复运动的地下工作者之一。在那四年间,屡次来往于台湾和大陆之间,可是他一次也不曾回来看过我。他……他要我原谅他,他说那是大义灭亲,再也不能顾到我了。可是……我知道,他仍然是经常想念着我的。” “后来,事情败露了,他跟在大陆的七八个同志一块被捕,拷问到死。当然,这是我那个远房叔叔补充告诉我的。他也是同志之一,不过他在台湾工作,所以没有被抓去。” “我爸爸在遗书中说,他是在中学五年时,明白了祖父当年用卑鄙行动而致富的经过,那时他痛苦极了,几乎想脱离家庭,甚至屡次想到自杀。可是,这事也使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从那时起,他就决心留下一条命来献给祖国了。” “陆桑,他告诉我认清祖国的几句话,我永久都不会忘记的,”他说:“吾儿,你知道你的祖国吗?他不是日本,而是中国,我们祖先都是从中国来的,我们说我们是日本人,只不过是表面罢了,我们的血液都是中国人的血液,骨头也是中国人的骨头……” “他还告诉我,明知要给我母亲不幸,为什么还要娶她呢?那是因为他有中国的传统伦理观念,认为应该传宗接代,留下一男半女。所以他知道我母亲怀了孕马上就跑开了。也许……也许他在骨子里还爱着他所痛恨的父亲也不一定呢。” “他要我安慰母亲,孝顺母亲,爱母亲,并且,他最大的期望是我将来如有可能,也要继续他的遗志。” “我那位族叔告诉我,那遗书是他死前半年多,最后一次到台湾时写下交给族叔的,并要他直到我中学毕业后才可以交给我。我爸爸为我设想得多么周到啊!” “不用说,这事给了我很深的刺激。我也想到脱离家庭——我怎能再在那样一个建立在同胞的一大堆尸骨上的家呆下去呢?我也想到自杀,想跑到大陆去,可是这一切都不成了,好久以来就没有船开到大陆,就是有,也总是在半途被击沉。好在那位族叔的话给了我不少安慰,支持我活下去。他说现在日本已输定了,将来战争一结束,父亲毕生从事而没有能实现的事就可实现。他说,我们这一代是幸福的,可以坐等光明的一天的到来,可是也不能忘记为这事而惨烈牺牲的先人。” “然而,没料到进了青年师范,我的期待落了空,目前这样遭受蹂躏,又过着牛马一样的生活。你说我怎能不痛恨那些狗仔呢?” “唔……”我沉吟了一声。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在公园跟蔡谈起母亲时,他所投给我的一团谜。那时,他的表情是那样复杂,彷佛是痛苦、凄楚、敌意交织在心中。原来他的身世背景,竟有这种戏剧性的故事。那么,他对母亲一定有着很矛盾的心情的。 “陆桑,你在想些什么?” “呃,没有……” “你想,我们有机会吗?我们会怎样?” “啊,你是说什么机会?” “就是那个……能实现吗?” “呃,那个,当然能的。” “我真高兴。可是,他们不是说要全民玉碎吗?全民玉碎,我们也在里头吧?” “添秀,我老寅告诉你,这个问题,直到目前我也还是个疑问。可是,至少我认为我们是可以抱着希望的。忍辱负重,懂吧?” “……懂,但,我真有些等不及了。” “我也是,大家也都是的……” 我不大敢触到这个问题,有意改变话题,所以改口问道:“你是不是恨你的母亲?” “我……我不晓得。” “你不但不应该恨她,而且还应该爱她,听从你爸爸的话,孝顺她,安慰她。我觉得,她的确是个不幸的人。” “我也觉得她太不幸了。她不应嫁给我父亲,更不应该生下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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