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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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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猜着了她要说什么,便若无其事地起身打断她的话说:“那我不该霸占着钢琴了,陈,咱们走吧。” “啊,不!”她忙拦阻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弹的,对不起,能不能……” “我哪里会?我弹的也不见得正确。” “不不,我听了好多次青山先生弹过,你弹的和他一样好,完全一样的。” “陆,”陈开腔了。“就再呆会儿吧。别说请教不请教的,就听听也好嘛。” “可是……” “对啦,”素月眉飞色舞地说:“就请你们听听吧,有了错误,请告诉我。” 我只好答应下来,踱到陈落座的地方,跟他并肩坐下。陈向我点点头,无声的笑意,显示他心中的高兴。我不该否认,我也是很欣悦的,我几乎想放开喉咙大笑特笑一阵,大跑大跳一阵,但我却发现自己正莫名其妙地锁着眉尖。 “陆桑,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不好的地方,好吗?” “好的。” 她一点儿也没有羞态,走到琴前,毫不犹疑,坐下去,就弹起来。看她那样子,简直就没有人在听她似地,想起自己发现到有人听时的窘态,我真要诅咒自己的懦怯了。 她错了三四处,不过每处都停下来改弹一次或两次,直到弹对了才继续往下弹。我觉得她看来只是没有错罢了,可是我总觉得她的弹法太机械了,彷佛就是个机器人,在它的主宰命令下驱动着手指。 弹完全曲,她征求我的意见。我可以说,她的意态是诚恳的,与一个面对师长,渴求教言的学生一般无二。这倒使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苦苦搜寻着话语,只不晓得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我总以为说她类乎机械人,未免有些太那个,事实上我的这种感觉,先莫说正确不正确,要说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因此,我只得避重就轻地指出弹时最好能养成不看琴键的习惯——我强调这只是一种习惯——同时也唯有这样,才能对乐谱上的每个符号都予以细心的注意。另外,我也说明每个乐章的最后一个小节,特别是每次反复时,要弹奏得和缓些,甚至还可以较谱面上的音符拉长些,以增加“余韵”。 她还问了些小问题,我都应付过去。最后,我婉拒了她的请求,拉着陈走了。 我该承认,我是很想在那儿呆下去的,至少我不该那么快就走——这种愿望还来得异常狂热,就是整天坐在那儿,直到晚点开始,也一定不会觉得无聊的。可是,我为什么那样拒绝呢?她还苦苦请求多给她一些指导的。我没法懂得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甚至暗暗嫌厌自己的这种矫情 那是一点儿也不容置疑的,因为我一脚踏出教室,我便开始懊悔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你只是个卑鄙的伪善者,龌龊的造作者。你不敢面对现实,你怕你自己,你也怕她,所以你不得不逃开……我暗自痛斥自己。 陡地,她的面容姿影在我视界浮现了。在颈脖边微微向里弯的柔发,圆而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还有那一身印花布的连裙长衣。我记得上次看到她时,是白衣灯笼裤打扮,今天虽也一样朴素,但给人的印象却大不相同了,那一身微微起伏的曲线,还有从那身上每一个细胞所发散出来的青春气息…… 我的肩头突然给猛揍了一把。 “在想什么啊?” 我恢复了神志,我看到陈脸上奇异的笑,我也发现我们已来到走廊尽头了。 “哦,没有啊……” “我知道你想些什么。” “呃……我,我想什么来着?……没有嘛。” “咱们在这儿坐吧。” 我们踏上了教室墙壁下的台阶,屋檐为我们挡住雨水,几天来,我们多半到这儿来坐着谈心看书的。 今天真是静极了,再没有学童们的读书声和嘈杂声。只有细微的檐滴声从脚尖前不远处响起来。天空仍然很明亮,一条条的雨丝垂挂在胸前不远处。 “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咦?我不认识啊。” “刚才你不是对她说早晓得她吗?” “啊,是啦,我看了她的教室廊上的班级牌,记得了她的名字。” “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那有什么好说的?我都忘了呢。” 陈沉默着,把眼光投在脚尖前的水洼上,檐水滴在那儿,有时会起个小泡泡,转瞬就破了。 “你爱上了她啦。”陈忽然说。 “哦……别开玩笑。”我心中一怔。 “你否认也没用的,不过也可能你还不自觉。” “我可不相信。我……你晓得的,我不会再爱人了。” “爱并不是能够由己作主的,也不是能够控制的。我可以从你的眼光看出来,那就是爱,错不了!” “这回你可大错了。我避她惟恐不及啊。” “那正好证明你爱上了她。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是油炸面包,一定会呆下去,甚至人家有意请他走,他也要赖下去的。你跟他正好相反。” “唔……”我想坚决否认,可又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林文章希望人家知道。你告诉过我他的还不成其为罗曼史的罗曼史,他希望对方知道,也希望第三者知道,那就是他,而你恰恰相反。” “可是,我……” “你且不用否认。我以为这是由于你过去的爱情太不幸了,所以才会这样,不过,我也更以为主要是因为你的性格。你是个忍从的人,这当然是一种美德,但对你而言,却也未尝不是一种缺陷。” “我被你说胡涂了,我快要认不清自己了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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