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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那一声汽笛所引起的寂寞感与空虚感,经过了这几分钟的时间,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似乎更加浓重起来。

  临出校门时,校长那一段训话又在我耳畔响起来。石川校长在台湾是著名的老教育家,曾历任岛上几所著名师范学校校长,后来因年纪大了,被调到台湾总督府文教局,当一名高级官员。我们的彰化青年师范学校于去年四月间成立,由于这所新校在时代上所肩负的重大使命,校长人选颇费一番周折,最后才由石川出任。他已六十多快七十了,身材很高,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站在台上,用他那一贯的颤抖的,满含严肃意味的口吻说:“你们从今天起就是‘皇军’的一员了,此刻你们就要开赴某地,肩负起防卫‘神州’的重任。你们虽然只是‘学徒兵’的身份,但这重任是‘天皇陛下’所赋与的,可以说与一般军人完全无异。并且,执干戈以卫社稷,的确也是日本男儿的本份,希望各位努力奋励,达成任务。

  “在你们光荣的首途的当口,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赠给你们,但是我禁不住要说几句。那也是你们所熟悉的,‘皇军’是以纪律严明著称于世的,并且也因此树立了‘无敌皇军’的声誉。在校时,你们是在同一个学窗的学子,如今你们已是‘皇军’的一员,那么一切所做所为,也都应该有‘皇军’的风度,同时更不可辱没了母校‘青师’的校誉……

  “现在你们就要走了,也许你们会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情怀。我可以告诉你们,‘神州’是不灭的,上有天照大神呵护,下有一亿忠勇无敌的皇国民,人人在‘大元帅陛下’的领导下,一定能驱逐‘英鬼米鬼’,建立东洋人的东洋,完成‘大东亚共荣圈’的神圣理想。

  “我个人非常惭愧,已经没有资格同诸君共赴国难,可是一旦‘英鬼米鬼’真地踏上‘神州’时,我也有我的觉悟,我还是要拼我的老命的。唯一使我安慰的,是你们有白川教官当你们的部队长,又有西田、大村两教官辅佐白川教官,可以给你们照应。我就留守着我们的校园,祈愿着你们的‘武运长久’吧。

  “诸君呵,发挥玉碎精神,勇敢地去吧!”

  老校长越说声音越颤抖,最后几乎好像就要哭出来了。那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照着他那干瘦而微颤的面孔,说悲壮,倒的确很有点悲壮的味儿,但如果说那有些滑稽,确实也不无滑稽的意味。可是大伙却似乎很严肃,没有一个人动一下身体,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我心中充满了紧张感:这样就是“学徒兵”了吗?人人都大包小包地提着自己的物件,制服制帽的装束,哪像是个即将出征的“皇军”呀!还有,虽然我们都明白此去将不会到海外战场,但台湾是不是也会成为战场呢?

  直到一两个月以前,报上还天天登着“神风特攻队”在雷以泰岛、仁加因湾出击,歼灭敌舰的消息,近一月来显得沉寂多了,战局进展到底如何,一点也不可知。如果一个人稍为敏感些,便不难从那些充满自信的报导中想象到战局的大概,然而纵使他能发生怀疑,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模糊的概念而已。于是乎当他又接连地看到从菲律宾发出的山下奉文大将的壮语:“皇军尚健在,正在企图反扑……”一类话的时候,却又不免如堕五里雾中。

  其实,“学徒动员令”的颁布,正好做这种怀疑的脚注。动员学生们用来加强岛上的防卫力量,岂不就是意味着“敌军”已可能北上,另辟新战场了吗?换句话说,菲岛的战事不就是已经以“悲剧”告终了吗?

  可是,我是个思想迟钝的人,尽管是在感觉最敏锐的年岁,却也没有这么锐利的感受。自从去年——昭和十九年,亦即民国卅三年——夏间塞班岛守军“玉碎”以后,同学间不分日籍台籍,人人心里都有了个清晰的概念:战局对“我”不利,“我方”正在输着。我所能抱持的见解,也不过如此而已。

  无可否认地,日本军方的宣传做得确实很高明,他们并没有讳言阿图岛以后,瓜纳尔坎拿尔岛、马金、塔拉瓦,以至掀起高潮的塞班岛、关岛诸役的一连串失败,毋宁藉这些岛屿的守军的英勇“玉碎”,全员不分军、民的“成仁”,来煽动国民的敌忾同仇为国牺牲的决心;另一方面还利用珊瑚海、中途岛而至仁加因、雷以泰诸海域的战事,来强调辉煌“战果”。在那些报导里,“帝国”海空军都仍然完整无缺的,并且还正在俟机反攻。在这种情形下,几个小岛的“玉碎”,只不过是大胜中的小挫败而已。于是乎人人心中纵然有着战局不利的概念,但那也并不算悲观,宁可说,人们都在期待着“转机”的到来。

  此外,他们还有着一种宣传上的法宝,那就是所谓“神风特攻队”的“一个人一敌舰”的战法。在约两年前似乎就有了“海军豫科练习生”——简称“豫科练”,专收十五六到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加以训练,让他们驾着小型飞机,去突击“敌舰”一艘。在雷以泰、仁加因战役,这些“豫科练”的出击与“战果”,每每成了报上的头条消息,天天都击沉或击毁“敌舰”若干艘。既然少数几个人能抵得过一艘战舰,战局的转机岂不是指日可待吗?

  不管如何,在这以前,我是站在近乎客观的地位来看、来感的,因为我,不只我,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无可避免地受到严重的战争的影响,例如,衣食住行样样都匮乏不自由,一年来的学校生活,躲警报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还多等等。此外,从今年度起在台湾也施行了“征兵制度”——台湾人也完全“皇民化”了,而我正是第一届的“适龄壮丁”,就是在征兵制度实施以前,我也受到过不少次“志愿兵”的威胁。因此说是客观,毋宁只不过是指感受上的某种程度而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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