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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不多久,他移到我们这一桌来了。我们这儿是清一色的“本岛人”,除了刘培元、竹田尚义、叶振刚和我之外,就是老一辈的同事。大家照常敬酒干杯,说些鼓励的话。当他来到我眼前时,我擎着酒杯起立,跟他面对面地站着。我忽然发现李添丁的眼儿湿润,眼眶也微微泛红。陡地,有什么东西猛地向我心口敲击了一下。啊!那不是眼泪吗?那岂不是表明着在他慷慨激昂、从容赴义一般的表皮下另外包藏着什么吗?连带地我想起了约半年前送白木入伍的欢宴席上的情景。那一次,李添丁和我都同样是送别人的。而今我虽然依旧是一个送别的人,可是李已一变而为被送的人了。“我也要跟在你背后去!”说这话的人此刻已应验了,就要去了!

  我在一瞬间想到这些,这时李的杯子凑过来跟我的杯子一碰。

  “受了你很多照应了。”李说着一饮而尽。

  “哪里的话,我才是啊。”我饮下了那杯酒后又说:“希望你勇敢地去!我也要跟在后头去啊!”

  我毫没有准备要说这样的话,可是它彷佛自动地从我嘴里吐出来,而且还说得那么响亮,那么慷慨激昂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不由得楞住了。

  李添丁怔怔地望着我,良久才脚跟一碰,来个十五度的军礼,说:“谢谢你。”

  李到另一桌去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空虚迷惘。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身边的刘培元扯了我一把,示意要我坐下,我这才清醒过来,我感到无数双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觉得我脸红了,忙掩饰般地坐下。

  “你很有朝气嘛。”刘在我身边说。

  “陆桑,很不错啊。”邻座的人也说。

  我没有搭腔,我看到他们都面露笑容,竹田尚义和叶振刚虽没说什么,可是也浮着笑,其余几个同桌的人也都看着我浅笑着。那是什么笑呢?敬佩的?不可能!如果说有某些敬佩的成份,那一定是对我有勇气用这样的话来点缀这个场面。但是,那种笑不是鄙视的吗?虽然看来并不像,可是谁能保他们骨子里没有一点鄙视我的意思?我真不晓得怎么才好了。

  为什么我会说那样的话呢?我敢确定,那是下意识地说出的,可是也一定有某种要素暗地里触发了我的下意识。那么,这要素又是什么呢?当时,我以为李添丁的眼里有泪,它结结实实地敲击了我的心,我反射般地想到李添丁的慷慨激昂,只不过是表面文章而已,紧接着我想起送白木时的一幕。这么一来,很明显地,李添丁向白木说了那样的话也一定只是口头上的应酬了。我曾误以为那是李由衷发出来的。这些混乱的思绪,一时使我再次反射般地重复了李的话——这是可能的要素之一。

  李和我是最有力的“志愿兵”及格人选的仅有的两个,本来我很可能和李同为今天的被送者,而我侥幸漏了网,如今只有他一个人。我发现他在一片“赤诚”的表皮下,包藏着教他流出眼泪的心。我是幸运者,他则相反,而我的幸运只是侥幸得来的。在那一剎那间,我油然起了同情心——这种心情也是可能的要素之一。

  接着我想到遥远的往事——细数起来,其实只不过是一整年以前罢了。那时候我还在中学五年级,校方暗示全体同学都要“志愿”,否则不给“教练检定合格证”,因为不“志愿”的人是不会当兵的,给了“教练合格证”也没有用处。如今想起来,这种说词倒的确是高明无比。

  原来所谓“教练检定合格证”是当一个“干部候补生”的唯一资格,既然“本岛人”不必当兵,而且又不“志愿”,自然这种合格证也就是无用处的。可是每个人都想取得合格证,这不仅是对一种可名为“资格”的憧憬,同时同学们也都晓得“志愿”迟早总是免不了的,换句话说,大家都有被征的可能。到了那样的时候,万一没有合格证,那就要吃亏了。由这些事实来看,可知学校当局是巧妙地利用同学们的弱点,用合格证来钓大家,让每个同学都不得不“志愿”的。

  还记得,学校的“配属将校”(即中等以上学校之军训教官。当时中上学校每校均有现役军官)举行教练检定时,把每个同学都当着全班同学叫出来问:“你确实要‘志愿’吗?”

  “哈!”

  “你能向‘天皇陛下’尽忠吗?”

  “哈!能!”

  “如果及格了志愿兵,你要怎样?”

  “哈!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帝国军人!”

  问的是千篇一律,答的也是千篇一律。于是乎每一个届满十八岁的同学都“志愿”了。这时,大家所说的要‘尽忠’喽,要做一个什么‘帝国军人’喽一类话,其实有哪一个不是虚应故事呢?说那些话是那么自然,自然到叫人不能想象会有人不说那样的话。

  刚才,我向李添丁说要跟在他后头而去,其心情是跟一年前向“配属将校”说那些话时的心情完全一样的。也许就是这种心情成了另一个可能的要素。

  我虽然想了这许多,可是依然得不到一个确切不移的结论。也许每一种都是发生了部份作用。如今话经说出去了,再也没法收回来,同事们也把视线集中过来了,不管动机如何,我没有办法申辩,让它去算了。这就是我所得到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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