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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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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我也没有直接向她说过我爱她?或者是因为我没有问她爱我不爱我?我之爱她,她早已明白,应该不用我再说的。啊!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只是太息,心中一片惘惘然,热切地期待着什么。是的,我所期待的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这一类的话:“陆桑,我爱你,疯狂地爱你……” 总归一句,都是我自己太不够男子气概。那时不退缩,反而更进一步……也不晚得是在小说里读到的,或者在电影里看到的,女人一旦被征服了,就会终生成为那个男人的俘虏而不能自拔,这种思想使得我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莫大的遗憾与痛惜。是的,如果能够那样的话,此刻的所有烦恼都将消失。但是懊悔已来不及了! 昭和十八年(即民国三十二年,公元一九四三年)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就这样任凭虚妄狂诞的思绪之流把我冲去,以致忘却了我自己的存在。接着,昭和十九年来临了。 天可怜见,在这新的一年来临之际,我竟没有一点对去年的反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对已经到来的一年的前瞻,更谈不上什么“一年之计”。我只是在想着谷清子,不然就是在懊悔自己的软弱。“青云之志”哪儿去了呢?再两个多月就是一年一次的升学考试之期,对它我连想过那么一下子都没有。也许我只是一块腐朽的木料,再也派不上用场了,只有局促在这一隅老朽了! 典礼从九时开始。同事们都穿着礼服,小学生们也都穿上了新衣,大家见面就道喜,表面上倒也一派喜气洋洋。不过除了日本人以外,大家所喜的,只不过是从今天开始的为期五天的休假而已。 约半小时,典礼完毕。同事们都把自己的学生们带回教室去了。我也吩咐了一些休假中的注意事项,匆匆把学生们放走。我所以这匆忙,为的是想跟谷清子谈谈,道道谢。如果她先放学就走,那就不容易找到机会谈话了。 我的学生们呼啸着走了。我仍站在教坛上假装整理簿册,其实我是在注意走廊上通过的人。我的学生还没走光,左邻那“美丽的芳邻”的班级就吵起来了,接着右邻山川教头的班级也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我看到“美丽的芳邻”笑哈哈地从走廊的一端走过去。仍然那么艳丽媚人。我多看了她一眼,不料跟她的眼光碰着了。 “啊,陆先生。”她在门口站住,用她那高昂的娇声说:“去年真受你照应了,今年也多多拜托。” “彼此彼此,我才要请多多关照哩。” “还不走吗?” “还有点事。请便吧。” “那我先走了。再见!” 她飘然走了,虽然那一身素色的和服把她的曲线掩去了,可是走路的姿态仍然动人。 不多会儿,又有一股小朋友呼啸着从廊上走过。我知道这是谷清子的班级了,便收拾了薄本,以便一看见她在走廊上出现就走向门口,这样我就自然而然地可以跟她碰上了。 我的计划没落空,我正好碰上了她。 “啊。”她轻启朱唇站住。有点意外的样子。 “昨天……我收到了,谢谢你。” “啊,那个,一点点东西罢了。” “我很感谢。可是我没什么好送你。” “真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你已送过我够多的东西了,不是吗?” 我觉得她眉开颜笑了,可是我的心却相反,一直往下沉落。 “可是……”我有些说不出来,讷讷地:“可是,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呢?” “呀——为什么?” 她大概是看到我的脸色有些不对,面孔倏然罩上了忧愁之色。 这时,对面的横廊上有两位同事经过,都把眼光投过来。我有些慌乱,忙装着没事,看见他们没入教室背后才移步退回教室内。谷清子也会意地进到教室里来。 “我想……”我仍讷讷地说:“你没理由送我东西的,除非……” “啊,你说什么话……?” 我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 “你……”她的眼眶泛上了红色,眼睛湿润了。“你应该知道我的心的,为什么还这样问我呢?” 我明白了!我读出了她眼里的几个清清晰晰的字:“我爱你。”噢,我多么自私,非到自己所爱的人眼里注满爱的泪水便不能心满意足。我这不仅自私,简直是暴虐了。我的整个身子给一种冲动攫住了。我多么想搂住她,吻她,吻遍她脸上的每一方皮肤,就像空袭那天晚上那样。 “谢谢你……”我只能这样说。我也几乎禁不住流泪了。 她看着我,眼泪倏地滚下。她揩了揩说:“你可别再欺侮我了。” “不会!……永远永远。” “不是要回山里吗?” “嗯。我妹妹在等着我。” 她无言地垂下了头。 “我会寂寞的。五天呢……”我黯然说。 “别说这些。祝你假期快乐。” “我或者会来看你。” 她点点头一笑。我看到她那带泪的笑,啊,多么动人! “那么再见。” “再——见——”我说。 她这一笑可说是我所看过的最美的笑了。它美到无法形容,美得使我心花怒放。我还有什么需求呢?我觉得整个天地都没有这一笑可贵,日月星辰都将在这一笑之前黯然失色。我明白了爱这东西有多么美妙,我甚至觉得我的人生也将从此变成辉煌璀璨的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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