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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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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我楞楞呆立的模样儿,伸出手臂来环抱我的胸部,又深深地吻了我几下说:“怎么?我说乖孩子你不高兴吗?” 我摇摇头,把眼光投在她后头的黑暗处。 “你不是十九岁吗?好哇,再过几天你的‘厄年’就过去了。那时你就是个大人了。” “呵……”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吐出。 她离开我,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我心中仍一片惘然。刚才已到手的东西,我眼巴巴地让它失去了,虽然它换来她的深情的吻和称赞,可是我仍然痛惜它。我甚至有个预感,我此刻所失落的东西,永远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我离开光圈,踱到窗边,在窗台上落座。我不自觉地又吐了一口长气。清子整了整衣襟也走过来了。我不该这样太息的,那一定要使她不好受,可是刚想完了这些,我又吐出了一口长气。“你生气?”她在我身旁坐下说。 “不。” “原谅我……”她又来吻我了。噢,多么深情,可是我心已冷却了。她又说:“你一定知道,那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 “你真好……” 我们默默地坐在一起,谁也没再说什么。我彷佛在期待着什么。可是我不得不想到我什么也不能期待了。我又吐出了一口长气。 不久,解除警报的警笛响了。清子把灯罩卷高,露出整个电泡。我也趁这机会告辞。 §第十五章 新年转眼就到了,校门口装好了“松竹”(日人过年时,在门口左右扎一把松枝和竹子,以避邪迎祥),街路上的每家门上也安上“注连绳”(亦是过年饰物,装在门坎上)。 大除夕那天也就是第二学期(日本学制,一年分三学期,学年开始在四月)结束的一天。依例学校在元旦举行“四方拜”仪式,典礼完即开始为期五天的“冬假”,六号才上学,开始第三学期。 废除旧历年,励行新历年,也是“皇民化运动”的工作目标之一,因此,官方管得很严,旧历年是不准过的。尽管这样,台湾一般民间仍然忘不了旧历年,人们都管新历年叫“日本过年”,管农历年叫“台湾过年”,过“日本年”时表面上虚应故事地装个“注连绳”什么的,或者也做些“镜饼”(日本年糕)摆摆场面,过台湾年可就不同了,为了祭神拜祖,总要千方百计蒸一小块年糕,杀几只鸡鸭,偷偷摸摸地欢渡“台湾过年”。 新历大除夕的晚上,我正在和美莲商量明天回家的事时,忽然有人敲门进来,是学校的男校工阿财。他说一声晚安,就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榻榻米上一搁。我一看,竟是缚在一起的三瓶酒,上面贴着一张礼纸。 “谁?”我问。 “谷先生要我送来的。” “谷先生?”我吃惊地反问。 “是。我要走了,再见。” “啊……”我楞了半天,才向已踏出正厅里的阿财说:“谢谢你了,阿财。” 我把那三瓶酒提起来端详了一回,礼纸上面写的是:“御岁暮谷”这几个字样,字迹很娟秀,也很熟悉,墨泽隐隐发着光。当然,那是谷清子送我的,而且还是最好的台湾酒,也是父亲最喜欢的“金鸡酒”。 对于社会上的礼俗往来,我虽还懂得不少,可是总算晓得日本民俗在亲密的人们之间,往常都一年两次在新年与中元送礼物的,尤其受到某种特别照应的人,为了表达谢意,总利用这两次机会送些东西。新年时的就叫“御岁暮”,中元时叫“御中元”。 可是我凭什么该得到谷清子的馈赠呢?我前此已屡次受到她的款待,论理我才是该送的。虽然我也送过她几次东西,但都微不足道。不管怎样,人家既然送了东西来,我也该送一点什么了。我能送什么呢?买,没有什么东西可买的,那就还是吃的东西吧,回去五察再想想办法好了,我只好这么决定了。但是,我还是不能释然。到底她送东西有没有其他的用意?如有,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向我表示歉意? “哥哥,谷先生为什么送你这东西?”妹妹问。 “我怎么晓得?”我觉得这回答不好,便加上一句:“大概是上次我为她指导了话剧,所以要感谢我吧。” “这酒,怎么办?” “刚刚好明天带回去。爸爸一定很久没吃到这好酒了。” “明天我还是等你吧。十点钟,典礼总可以完了吧?” “差不多,反正我们能赶上午饭的。” 我无心跟妹妹多谈,就装着不耐烦的神色,回到自己的思绪中去。 我是那样多心多疑,总想从谷清子送东西来的这事实里面寻到一点什么。两天来,我内心的焦灼,仍跟前些日子一样,使我经常心神不宁。 她对我的感情,至今仍然是一个哑谜。不过有一点是确切的,那就是在那时,她虽然口里拒绝我,可是她的心逐渐开了,这就是说她已默许了我,只要我不在那紧要关头退缩一步,我一定得到了她。显而易见,她的内心也是矛盾的,一方面是拒绝不了,抗御不过,另一面却又受了理智的指使,不得不说出拒绝的话。她之所以拒绝不了,证明私心一定有某种情感——也就是对我的爱。我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只是因为年长月久的形同孀居的生活,使得她一时无法抗御一个男性的进攻。就是从她始终没有拒绝我的吻,事后又自动地来吻我这事实上面来看,她也极可能是爱我的,正如同我爱她一样。然而,问题是她一点也没有表示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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