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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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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你们赏光,不然我真不晓得怎么过呢。”我由衷地道谢。 “啊,”简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对了,你的剧本,可不用忙,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半个月、最多三礼拜便可以教会,所以剧本能够在十天内准备好就可以了。” “是吗,我真是着急的,那我就慢慢想好了。” “躲在家里也没用的,还是到外头走走,说不定会忽然来了灵感呢。不是吗?”简向叶征求同意。 “对。”叶说:“到我家里走走吧。还很早。” 我还没拜访过叶,他的家在哪儿我都不大清楚,本来也无意在这个时候打扰人家的,不过我觉得人家已来过两次了,自己却一次也没回拜过。反正早晚得走一趟,不如趁这机会去走走,将来方便些。主意打定,我们三个就留下仍在欣赏相簿的女学生们出去了。 叶振刚的家在街路中心,那儿是商店街,可是他家并没有开商店让店面闲着。那一定是很可惜的,可是在这严格的统制经济时期,开商店也并不是件容易事。到了门口简就推说有点事分手了。 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地,而且很阴暗。很久以后我才晓得叶家有些田产,但出息勉强够吃而已。他的爸爸从前是汉文先生,不过中日战事爆发以后,日本政府下令禁止授读汉书,也就没再开私塾了。目前叶和他的一位在信用组合当会计的姊姊是仅有的有进款的两个,生活虽不穷困,也不算宽裕。叶还有弟妹四人,两个读中等学校,两个还在国校,加上年老的父母,一家八口,但读中学的没在家,因此显得寂寞清静。 叶把我引到他的房间,是四席半的日式榻榻米房间。有张书桌,桌上书架上有些书。我惊奇了,它们都是我所熟悉的考上级学校所不可缺的参考书。例如岩切氏的数学、小野圭的英文解释、物理学粹等书都是我所啃过的,此外的一些国文(日文)、汉文(国文)、化学、几何、史、地等的参考书虽跟我用过的不同,但也都是常见的。 并不是叶有这些书使我惊异,而是把它们插在书桌上这事实使我纳罕。他是在准备考高等学校或专门学校吗?或者,难道只是这么插着? “呀!很用功啊!” “随便翻翻罢了,谈不上用功。” “今年考过吗?” “没有。我今年专检(即专门学校入学资格检定,及格者可以取得甲种中等学校同等学历资格)才及格啊。” “哦,专检!你确是个用功的人。那么明年呢?打算考哪一个?还是医专吧?” “我哪有道个能力?再看看吧。你呢?” “我?我不行了,今年打了个滑溜回来,心灰意懒了。毕业后,书一页都没翻。” “哎哎。都叫‘四脚仔’占光了,我们还能考取什么呢?我们是最可怜的。” “嗯……不然就只有到内地(日本本土)去。” “内地?谈何容易。现在很危险了呢。” “我就是没有办法去。做个穷人子弟才是最可怜的。” “可怜?这个时代的台湾人,那一个不可怜。战争、统治,上级学校没有份。你看,有钱也没用哪!” 这种论调使我很觉异样。我当然晓得我也是个台湾人,但我认为也是个日本人,那是既成事实,无可改变,也无可动摇。战争、统制都是大家的事,物资缺乏,人人都只有忍受。至于上级学校,真正努力用功的仍可以考进去。我觉得叶的想法有些过激而不稳当。 然而,我并没有支持我在这样的场合彻底讨论的强烈个性,而我在观念上的迟钝又使我暗自认为这问题不谈也罢,便暧昧地说:“没有办法啊……” “不过,也许不会太久了。时势会改变的,我相信。” “是吗?”我装出不愿对这问题多所触及的神色说。 我不能否认他的这个信念又使我吃惊了。时势的改变——这话的意义是什么?战争快要结束了?赢?输?赢了会怎样?输了又将如何……这问题不是我这幼稚的人所能分析的。我打断了这些思绪说:“岩切的代数读了几遍了?” “两遍,第三遍到一半左右了。” “呀,那你代数一定没问题了。” “还差得远呢。” 话题就这样被我扯开了。以后我就跟他谈些有关考上级学校的事。在目前,我的环境里就只有叶一个人能够跟我谈这些了。我觉得谈这些一我已半年以上没有谈过了。毕业前这是同学间最重要的话题——很使我愉快。不过我已没有毅力再发动一次攻势去考上级学校,这无志气的自己很使我在逍种谈话当中自惭形秽。不久也就抱着一颗沉重的心告别叶回家了。 半个月以来,我天天过着忙碌的生活。 上午的四堂课,为了维持功课的一定进度,不得不紧张地上课。下午,一礼拜中的三天是要给“青年练成”的。检阅的期日迫近,也就不得不格外努力。指导员的地位本来是近乎旁观的,但大家都似乎有一种荣誉心,深怕输给别的分队,因此,只要稍懂“教练”的,便都亲自下手。 我有个好分队长,他曾参加过的“勤行报国青年队”,确是个了不起的训练机构,在短短六个月内,可以把一个乡村青年练成一个能负一小队青年的训练之责的人材,当然,我在这一点上也很在行,但西有了这样的分队长,就不必劳动自己。偶尔提出了一些方法上的问题,或帮着纠正一些动作就够了。我算是占了不少的便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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