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上页 下页
一六


  “那怪不得妳,我已摘了三十年了哩。妳已经比窗妹和算妹她们都多了好多了,不是吗?我猜再不到两年妳一定可以赢过我了,不,也许不要那么久了。”

  “没这么容易吧。”

  两人并肩在那牛车道上走着,路两边都是茶园,这儿那儿,已经可以看见有人在摘着了。前面不远处也有五六个女人走着。每个都一样地带着竹笠,笠上覆着笠巾,一双手把大茶篓抱在腰边。太阳刚露出插天山顶,金光四射,把一片绿海般的茶园照得到处都闪着浓碧的光彩。

  那是个小小的愿望──赛过石连叔母──然而那已是很不简单的。昨天,秋菊就有意要压倒她,所以她特别努力地摘。她甚至为了怕石连叔母晓得她有这个意思,所以尽可能地装得若无其事,而且还远远地避着她、离开她。结果还是失败了!

  石连叔母可以一面聊着一面摘,一点也没有费力的样子,但是那双手却快得使人咋舌。那不是单单一个勤字就能办到的,除了手快之外还需要眼明,加上长年累月的经验。每到摘到日落西山,秋菊总不免感到腰酸背痛,浑身疲累,而石连叔母呢?回程一路上一样地有说有笑,比手划脚,兴致勃勃,一丝丝倦容都没有。那矮而略胖的身子,满是福相的面孔,草草地梳起来用红毛线缚着的客人头。已经生过八胎孩子了,真不晓得这样的一个妇人家的身上的那个地方蕴藏着那种了不得的技巧与精力。秋菊兀自在想着这些。

  仍然是那种大旱天气,天上罩着一层薄薄的浊云。连吹来的风也似乎浑浊着。不过到底还是清早,那风里含着一股清凉。秋菊满吸着这清风,内心里的愁云惨雾渐渐地消散了,腿也不再那么沉重了。今天我要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把石连叔母压倒。那会使人惊奇的,昨天我摘了六十九斤,今天我一定要超过七十斤,如果能有七十五斤,一定可以赢过她的。想到这儿,秋菊已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秋菊,妳在想些什么?”

  “呃……”秋菊微微一惊,瞬间她感到心中被看透的狼狈感觉。

  “没有……”

  “嘿嘿……”又是石连叔母那很特别的干笑:“我知道妳在想什么?”

  难道我想压倒她,给她猜到了,秋菊感到血潮冲上来。

  “没错儿,脸红了。秋菊,妳真好看哩。十……妳十七岁了是不是?”

  “十八啦。”

  “十八,嘿嘿……”又一阵干笑:

  “十七十八正当时,山歌说得好,妳也正是时候了。”

  “哎呀,石连叔母。”秋菊知道石连叔母的意思了,这却使她的脸更加红起来。“妳说什么话呀!”

  “我知道的,妳们女孩儿家的心事我最明白。他对妳,可真有意思哩。”

  “不和妳讲了,人家正正经经的。”

  “我也是正经话。可是……他怎么这三天不再来茶园了呢?奇怪,他应该自己来收茶菁,不要让阿嵩那毛头小子来才对的。”

  秋菊发急了。这些话是多么出乎她意料之外呀!

  “石连叔母,妳,妳说什么啊……”

  “我知道的,秋菊,妳不用畏羞。妳是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放心好了。”

  “还叫我放心,到底放什么心哪!”

  “我看春茶完了,我来替妳和他跑跑路,这个媒人我做定了。”

  “胡说八道……”

  秋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却骚动起来。是的,那正是三天来不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影子。那高大强壮的身子,浓黑的眉毛,粗大的眼。那是叫人莫名所以地信任的面容,他叫阿仑,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是信海叔公的孙子,仁烈伯的二儿子。尤其他那看她时的灼炽有光的眼儿──使她心悸的,使她室息的,使她沉醉的,使她莫名其妙地动心的眼光……

  是四天前的事。他跟他的哥哥阿昆来到茶园。那是春茶第一天。“她是第一次来替你家摘茶的……很漂亮是不是……阿仑仔,中意吧……”石连叔母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她心板上,多么教人难为情呵……

  “石连叔母,真早哇,摘茶是吗?”

  忽然打从斜刺里传来了一阵微微沙嘎的声音,秋菊被打断了思绪,抬头一看,左边茶园间的小路上正有一个人走过来。到了茶园尽头就一纵跳到牛车路上离她们不过五六尺远的地方。那也是个粗壮的年轻人,不过不很高,胸部厚厚的,肩膀也够宽大,只是那脖子特别粗而短,面孔大大的,头也大大的,发辫绕在头顶上。

  “是啊。”石连叔母照样地露出那略带谄媚和易近人的微笑答:“你也这么早,到哪儿去啊。”

  “街路上,买点东西。石连叔母,今年还是替仁烈叔摘是吗?”

  “是啊。”

  “妳就是不肯替我们摘。”

  “没办法啊,年年都是,不好意思换。”

  “夏茶怎样?”

  “不行。”

  “哎哎,我就是请不到妳。”

  “请谁不都是一样?”

  “才不呢。请了妳一个等于请了两个人,到哪儿去找像妳这样的?”

  “阿岱啊,你真会说话,我可不要人家恭维的。”

  “不是恭维,明年吧,明年一定要请妳。”

  “也好,不过明年的事以后再说。我还不晓得能不能吃到明年哩。”

  “什么话!啊,这位也是跟妳一起去摘的?”

  “是啊。她叫秋菊。阿熊哥的女儿。”

  “哦,阿熊师的。明年也要请妳哩。”

  “好……”秋菊低下头细声地说。

  秋菊又感到男人的不客气的灼热眼光扫在自己身上。那使她有点不大自在起来。

  那叫阿岱的年轻人道了声再见就走向跟她们相反的方向。

  “他是陆家第二房的人,叫阿岱。”石连叔母回过头看了一眼秋菊说:“他们陆家头房二房的都长得猴头马脸的,只有满房的长得好看,真教人不敢相信都是同一个祖公传下来的。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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