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三月里的幸福饼 | 上页 下页
三三


  他紧紧地抱着我,我坐在他大腿上,轻轻用鼻子去揉他的脖子。罪魁祸首也许不是那个卖推土机的骗子,而是我。他本来是个出色而自信的人,因为爱我,却毁了自己。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滴在他的肩膊上。

  “对不起,我不能够跟你结婚。”他说。

  “为什么?”我愣住。

  “我们所走的路根本不一样——”他难过地说。

  “不会的。”我抱着他不肯放手。

  “你还记得幸福饼里的签语吗?是的,年少时候的梦想和憧憬,我已经忘了,我现在是个俗不可耐,充满自卑的男人。”

  “不,你不是。”

  他拉开我的手,站起来说:“别这样。”

  “我爱你。”我不肯放手。

  “我也爱你。”

  “那为什么要分开?”我哭着问他。

  “因为用十分的酸来换一分的甜是不能天长地久的。”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你不肯接受。没有了我,你会更精采、更成功。”

  “没有了你,成功有什么意思?我不要成功!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我们以前不是很开心的吗?”我哀哀地说。

  “人也许能飞向未来,却不可能回到过去。你忘记了那句签语吗?幸福饼的签语是很灵验的。”他凄然说。

  “我们那么艰苦才能够走在一起,不可能分开的,我不甘心!”

  “对不起。”

  他收拾东西离开,临行前,深深地吻了我一下,说:“祝你永远不要悲伤。”

  他走了,真的不再回来。

  那年我在伦敦买给他的花仙子银相框,依然放在案头上。上面镶着一张我的照片、一张他的照片,还有那张我们儿时在公园里偶尔相遇的照片。

  叶散的时候,你明白欢聚。

  花谢的时候,你明白青春。

  九七年三月,我们分手了。

  十多天后,“蒂芬妮”珠宝店通知我,我们要的那一对结婚戒指已经送来了,随时可以去拿。

  我独个儿去领回戒指。

  “要刻字吗?”女售货员问我。

  “不用了。”

  难道我不知道这戒指是为谁而买的吗?

  我早就说过,三个月太久。

  我把两枚戒指都戴在身上,我自己的那一枚,套在左手无名指上,他的那一枚,我用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

  我没有找他。他曾给我最好的爱,也因此,我不敢再要他为我而毁了自己。

  他申请长驻北京工作,我只能偶尔在新闻里看到他。

  不合理的联系汇率维持了十四年,依然没有改变,我们的爱情,却已经变了。

  他不在,我孤身走遍世界,为了那所谓的成名奋斗。

  九七年五月,暮色苍茫的夏天,我从纽约回来,跟良湄在中环那间印度餐厅吃饭。

  “他步上救护车的时候还在微笑,下一刻却不再醒来,他这样突然地离开,我怎可以忘记他?十年后,二十年后,也不可能。我只能忘记他所有的缺点。”

  我失笑。

  “你笑什么?”她问我。

  “令爱永恒的,竟是别离。”我说。

  “是的,唯一可以战胜光阴的,就是回忆。”

  末了,女侍应送来一盘幸福饼。

  “随便拿一块,看看你的运程。”侍应殷勤地说。

  “我不敢要,你要吧。”良湄说。

  我随手拿了一块幸福饼,取出里面的签语纸。纸上写着:

  人生便是从分离那一刻萌生希望。

  六月份在香港的个人时装展上,我用数千颗玻璃珠做了一件晚装,穿在模特儿身上,成为该天的焦点。在璀璨灯光下的玻璃珠,像一颗颗晶莹的眼泪,这是一袭离别的衣裳。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晚上,一个新的时代降临,整天下着滂沱大雨,是我们相识的那场雨,我穿着那件柠檬黄色的雨衣,一个人走在时代广场外面。偌大的电视屏幕上,播出了离别之歌。

  “离别本来就是人类共通的无奈。”我听到文治的声音说。

  蓦然回首,他在电视屏幕上,人在北京。

  他依然是那样沉实而敦厚,使人义无反顾地相信。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依然愿意用十分的酸来换那一分的甜。

  只是,人能够飞向未来,却不能回到过去。

  离别了我,他也许活得更好。我们努力活得灿烂,期望对方会知道。在未可预知的重逢里,我们为那一刻作好准备。

  “记者徐文治在北京的报导。”他殷殷地说。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彷佛听到他这样说。三月里的幸福饼,我们一起吃的第一块幸福饼,不是这样说的吗?

  电视画面消去,我想留也留不住。

  广场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国旗升降,他曾送给我十二颗藏着国旗的玻璃珠,祝愿我成功。如果成功的代价是失去了他,我不愿成功。

  雨愈下愈大,我不舍得跟屏幕告别,然而,爱,是美在无法拥有。

  走着的时候,脖子上的结婚戒指叮叮作响。谁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离开广场,我一个人,走到那家印度餐厅,等待那一盘幸福饼。

  “随便抽一块,占卜你的运程。”女侍应微笑说。

  我拿起一块幸福饼,只是,这一次,我不敢再看里面的签语。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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