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面包树上的女人 | 上页 下页
一八


  “为什么不会?”他说。

  我常常觉得两个人没有可能永远在一起,结合是例外,分开才是必然的。我们都是为终会分开而热烈相爱。

  肥胖女人离开了舞台,一个小提琴手上台表演,琴音凄怨,并不适合那个晚上。

  “这是《爱情万岁》。”林方文告诉我。

  那一刻,我真想立即告诉他我正在偷偷地学小提琴,而且无数次想过放弃,我好想抱怨他送了一把小提琴给我,累我受了许多苦,然而,台上的人在拉奏《爱情万岁》,当爱情万岁,还有什么应该抱怨呢?

  离开卡萨布兰卡,迪之提议去的士高,看见我和光蕙都没有表示出多大兴趣,她才机灵地说:“现在应该是二人世界的时候了,我们分道扬镳。林方文,明天要拿奖呀!我会来捧场!”迪之对林方文说。

  我们坐在海边,等待一九八八年的日出,伴着我们的不是《明天》,而是沉默。

  是我首先忍不住开口:“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部随身听,把耳筒挂在我的头上,是一首新歌。

  “如果情意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
  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
  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
  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每年今日,我都会送一首歌给你。”他说。

  我凝望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恨你。”

  “为什么?”

  “因为我再离不开你了。”

  “女人真是奇怪。”他说。

  “如果每年有一首歌,我的一生里,最多只可以得到六十首歌。”我说。

  “也许是八十首。”他说。

  我摇头:“没有可能的,我没有可能活到一百零一岁。”

  原来穷我一生,顶多只能从他手上得到六十首歌,或许更少。那个数目,不过是五张雷射唱碟的容量。我们的爱情,只有五张雷射碟,太轻了。

  “不。以后你写的歌,都要送给我。”

  “贪婪!”他取笑我。

  “今天晚上真的不用我陪你去?”我问他。

  “我不想你和我一起面对失败。”

  “我没想过你是个害怕失败的人。”我说。

  “我是害怕失败,所以才努力的人。”

  “你会赢的,我在家里等你。”

  整件事情,本来是很好的,偏偏在下午,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告诉我,她有颁奖礼的门票。

  “你要不要来?”

  “不。我答应了在家等他。”

  “怎及得在现场亲眼看着他领奖好呢?”

  “他不想我去。”

  “你不要让他看见便行。如果他赢了,你立即就可以给他一个意外惊喜。七时正,我和卫安来接你。”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如果我在现场,可以与他分享胜利,也可以替他分忧,我还是去了。

  我和迪之、卫安坐在场馆内第三十行。为了不让林方文看到我,我是在节目开始后才进场的。我在场内搜索林方文的背影,他坐在第六行,与几个填词人坐在一起。我们的距离是二十四行。

  最佳歌词奖没有落在他手上,而是落在他身旁那位填词人手上。我没想到,他在跟那个人握手道贺时,会突然回头,而刚好与我四目交投。那一剎他很愕然,随即回转头,没有再望我。那二十四行的距离,突然好像拉得很远很远,把我们分开。他一定恨我看着他落败。

  颁奖礼结束,他跟大伙儿离开,没有理我。

  我觉得后悔,但于事无补。我在宿舍等他。他天亮之后才回来。

  “对不起,我不该在那里出现。”我说。

  “我们分手吧。”他低着头说。

  “为什么?就因为昨晚的事?”我有些激动。

  “不。”他说,“我没有介意你在那里出现。这件事不重要。”

  “那是什么原因?”

  “你需要大量爱情,而我也许无法提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你恋爱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吃力?”

  我无法接受那个理由,我觉得很可笑,如果我们分手的原因是供不应求。

  那一刻,我很想扑在他怀里,求他收回他的说话,然而,我做不到,我不可能连最后一点自尊也失去。我突然很恨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尝到被抛弃和拒绝的滋味。原来多少往日的温柔也无法弥补一次的伤害。

  我坐在他的床上,嚎啕大哭,我想坚强一点,但办不到。

  “不要这样。”他安慰我,他有点手足无措。

  “除夕之歌的承诺,不会再实践了,是吗?”我问他。

  他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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