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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从我说的这些例子,就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我们的社会,我们一般人的生活,是在进步,而且进步得非常非常快。我总觉得,对于这样的成果,我们该珍惜,不该毁坏。要知道三十年的埋头苦干,并不是容易的事。当然,我也不否认,有些偏僻地区,到现在还有很落后的情形,譬如说山区,渔民盐民的生活,还没有普遍深入的改善。”黄超雄彷佛装了满肚子经天纬地的高论,话像流水般的说出来,他很喜欢打比喻,喜欢说“譬如说”,本来这些话的内容并不是很动人,但经他一说,就让人像听故事一样的有趣了。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水,看看织云和伴云,见伴云听得脸颊红红的,颇有“深得我心”的表情,便对她会心一笑,接着说下去:

  “这些地区没有显著的改善,并不是不想去做,而是还没有来得及做得尽善尽美。把这么一大块地方整个现代化,把每个人的生活都达到小康标准,是一项很要耐心的工作,并不是空口说白话就能做到的,这需要时间,需要努力,需要人手。老实说,好多知识分子并不肯到那种地区去工作,苦嘛!谁爱去呢?可是还要在一边说风凉话,挑剔,而且由极少数人的情况,就对整个社会的成就抹煞,把一切看得黑暗不堪。这种态度太偏狭,太缺仁厚,我是不赞成的。”他说着又看看伴云,伴云也正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所以,姐,我们两个人就说,将来毕了业,我们就到山地去教书。不能人人都待在好地方,落后的地区也得有人去,如果谁都不肯去,那地方怎么能改善呢?”伴云说。

  “就是这个道理,想把一件事情做好,光在那里发牢骚漫骂是没用的,应该想法去改善,所以,我们不骂,我们去动手做,而且要把这个道理转给我们的学生。”黄超雄爽朗的笑起来。

  “我完全赞同你们的看法。教育工作不祇是个职业,它需要献身的精神,播下去的种子不见得会立刻长成大树,可是有天会长成大树,看出效果的,如果今天的青年人都有你们这样的想法,国家的前途还了得吗?”织云极赞许的说。对于黄超雄这个青年人,她真是从心里欣赏出来。

  “姐,你真的赞同我们的想法?”伴云掩不住兴奋的、红扑扑的脸荡漾着笑意。

  “为甚么不是真的呢?”织云笑着反问。

  “因为,很多人认为我们的想法特别。”伴云有点天真的说。

  “人家怎么说关我们甚么事?我们认为对的,就去做,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黄超雄对伴云笑笑,似在安慰她。然后转对织云道:“在我们的社会里也有一种人,他们除了自己的利益,对别的甚么都不关心,如果别人跟他不一样,他还看别人不顺眼,觉得古怪。”

  “人的观念是教育的产物,这正是你们要做的工作。”织云说着不禁感触的道:“怀抱理想的人,往往是寂寞的,不过不能因为寂寞我们就不要理想,何况,这种寂寞不会是永久的。”

  “一点不错,就是这个话。”黄超雄高兴的说。

  从咖啡馆出来,黄超雄就离去了,织云和伴云一同回家。在路上姊妹俩一直谈着。织云道:

  “这是个好青年,聪明、热情、头脑清楚、正直、有抱负。伴云,你的眼光很准确。”

  “姐,你真这么觉得呀?”伴云高兴极了,声音轻快得像小鸟在唱歌。

  “姐,你可要帮忙我打通妈妈那一关。妈也真是!就一口咬定黄超雄没出息。我的看法正跟妈妈相反,我认为肯为大众的利益牺牲自己利益的人,需要大勇气,能这样做的人并不多,只有有大出息的人才肯做。姐,黄超雄的功课是棒得出名的,他高中毕业的成绩单我也看过,数学、物理、化学、英文,全都是九十分以上,他有资格念任何一系的,可是他立志要献身教育。”

  “他说将来还要自己办学校,发展理想教育呢!姐,我们志同道合,我要帮他忙。”

  “很好。伴云,你放心,我会替你跟爸爸妈妈争。”织云心里暗暗决定:自己失去的,绝不让妹妹也失去。

  余太太余焕章和许墨林夫妇,都说要陪织云到南部去旅行,商量订那家旅馆。余太太一再强调南部建设得如何现代化,一些大饭店如何豪华,叫织云一定要去看看。织云本来就没心情,想起平常家里省吃俭用,为了她而这么花钱,就更不愿意,只推说往后机会多的是,何必急在这一时。余太太不以为然的道:

  “以后那里有机会去,你也快走了,再回来探亲又不知道那年了。”

  织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不想说就要回欧洲的假话,也不忍说留下来的真话,只为难的沉默着。

  “你回来这样久,好像没给绍祥写过甚么信?”余太太像突然发现了甚么秘密,试探着问。

  “那里,写过的。”织云支吾过去。

  余太太研究着织云的神色,觉得她那样子一点都不乐,面色沉沉的,话也不多,要给她做几件旗袍她不接受,要陪着观光她也不肯去,除了整天跑出去找她的同学朋友之外,好像对别的甚么事也没兴趣,和没出国以前简直就成了两个人。她想不出织云在国外的收获那么大,有了别人梦想得到的一切,嫁了那么能干的丈夫,过那么高级的生活,何以竟看不出一点衣锦荣归的得意来?反倒是心事重重,很消沉似的。这使她不得不起狐疑,多了份忧虑。

  “别是你跟绍祥闹别扭了吧?”余太太不安的看着织云。

  “没有,妈,你想到那里去啦!”看到母亲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织云把到口边的话又忍了回去,虽然心里的不平静已达于极点。

  这些天何绍祥没有信来,织云似乎有点失望,可是转念一想:也许何绍祥也反省过来了,看出两个人之间距离的遥远,生活的无意义,必定也不想再继续这个婚姻了,自然也就冷淡了下来。那么,她向他提出离异便会减少很多的不忍心,事情会更单纯些,容易些,照理说她该为这情形感到轻松的。但她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满心的不是滋味。

  余太太已和伴云生了两天气,原因自然又是为了黄超雄。她正式警告伴云,叫她和黄超雄断绝往来,伴云却歪着头反问:“为甚么?”这一问,把余太太气坏了。这天,伴云不在家,她便对织云发牢骚:“我每次叫她不要和那个姓黄的小子来往,她都问我为甚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明明知道我嫌那个甚么黄超雄配不上她——”

  “妈,感情是最主观的,配不配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才知道,别人不能下论断。”织云故做不经意的口气,插嘴说。余太太正想再说甚么,织云又道:“妈,你何必反对伴云和黄超雄来往?我认为那个青年人很不错。”

  “你已经见过他了?”余太太大出意外。连坐在沙发上看报的余焕章也抬起眼光注意的看着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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