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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她站在客厅中间,贪婪的向四周打量,奇怪这间屋子也仅仅是“似曾相识”?

  “客厅好像变大了,也变敞亮了!”她怀疑的自言自语。

  “是大前年改修的,加出来一倍,公家给一部份钱,自己贴一点。你没注意吗?地板也换新了,房子里很多东西都换新了。”余焕章指指地板,又指指天花板。“现在整个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一般来说,都住得很象样。”

  “你别跟织云宣传了,她去过那么多国家,甚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余太太对余焕章说完,转对织云道:“你带着小汉思就住你和伴云的那间屋子。”

  “我带着小汉思住那间,伴云可住那里呢?”

  “我早就不住那间了,自从大哥结婚,二哥出国,我就住他们那间了。”伴云说。

  谈到征云,织云忙把在美国见到他的情形说了一遍。余太太听完了,道:

  “征云是个争气的孩子,志向大,念书又用功,总说要出国深造,真就出去了,我看他将来会有点成就。”她白白胖胖的脸上写着赞美与骄傲,两只精明的大眼睛扫着凌云。

  凌云不在乎的耸耸肩膀,惠美默不做声。

  “征云有没有提?在功课上没甚么困难吧?”余焕章闷了好久没吸烟,已经受不住了,正往烟斗里塞烟丝。

  “他没说有困难。据绍祥说:他基础打得很不错,认为他一定有很好的前途。”织云据实说。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提起何绍祥,当她说“绍祥”两个字的时候,形容不出心情有多复杂。在此时此刻,他对她似乎是个陌生人,与眼前的一切全无关联,但他却是整个世界之上,与她关系最亲密的人,虽然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几年,意见很少协调过。她这次回来,有决心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做全面的检讨,将来如何她完全拿不定主意,一个大大的问号正梗在心里。总之,想起何绍祥,她见到家人的喜悦被冲淡了不少。

  “绍祥怎么没跟你一同回来呢?要是他回来,报上少不得要发消息,登像片,一定有很多地方请他去演讲。那我们可就都跟着沾光出风头了。”许墨林一派四十年前欧洲时髦绅士的风仪,两个大姆指很帅的插在西服背心的前胸腋口处。不过当今的欧洲绅士早就不兴这个姿势了。

  “大哥记性可真坏,我不是告诉你,因为绍祥到美国出差两个月,织云才带着小汉思回来看看的吗?”余太太说。

  “啊呀!可不是,织云,几年不见,大舅也老了,记性不行了。”许墨林一手摸着他整齐而稀疏的头发,连着摇了几下头。

  织云这才想起在信上扯的谎,如果不是母亲提醒,她差不多已经忘记曾这么说过。大家谈得热闹,特别是她大舅许墨林,打听了许多德国的情形,并与他在德国的时代比较,接着就大叹今不如昔,于是又回忆起煮酸菜和小白肠子、刚健婀娜的德国女郎,“老希”的野心太大,太胡闹,以至把德国给害惨了等等。

  “我看织云和小汉思都饿了,我弄饭去。”余太太说着到厨房去了。大舅母和惠美也跟着去帮忙。

  为了节省,余家从来不雇佣人,只请一个阿巴桑做清扫洗烫的粗活,做饭总是余太太自己来。

  许墨林正向余焕章分析二次大战时,希特勒战略的错误,余焕章听得津津有味,于是郎舅两个坐到客厅里去继续大谈。

  伴云牵着小汉思到院子里看猫去了。

  织云回到她的房间,见凌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便笑着道: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外面太热闹了,我一句嘴也插不上。”凌云洒脱的笑笑。

  织云坐在床边上,用眼光向四壁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斜对面的一个大镜框上。那是她大学毕业时戴着方帽子照的,一张不知愁的脸,洋溢着不知愁的笑,两只乌亮的眸子里放着希望的光芒。她盯着那张像片看了好一阵,才慢慢的收回了眼光。

  “看看以前的自己,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织云不胜唏嘘的。

  “姐,你在国外过得好吗?”凌云的口气那样坦诚,充满关怀与了解。

  织云定定的看了凌云一会,缓慢的道:

  “我说了你不会信吧!我在国外过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那么过了好多年。”想起凌云曾经强烈的反对过她出国,为了面子,她不愿太赤裸的向他抖出心中的苦闷。

  “是吗?仅仅是不好也不坏吗?看你的样子可不只如此呢!”凌云还在用眼光研究织云。“你甚么时候学会看相的?”织云扬扬眉毛,嘴角上挂着点调侃的笑。她这个表情凌云一点都不感到陌生,以前姐弟两个在一起谈论时,每当织云无话可说了,便会这么挑着眉毛微笑。“我没学会看相,是你的神情告诉我的。姐,你跟走的时候差不多是两个人了。”

  “这么多年,人怎么会不变呢!你还不是也变了。”织云有意逃避这个问题。

  “人总要长大的,不可能永远停在一个阶段上,我自然也变了很多,我变得实际而能平心静气了。以前我的牢骚多,现在我没有,以前一点小事都能刺激得我像一头发怒的蛮牛,现在不会了。我学会了原谅,知道任何社会里总有点小毛病,我想如果我有那生气咒骂的时间,为甚么不真正的做点事呢?所以我真的做事了,由一个空想主义者变成身体力行者了。”凌云深沉的看着织云,道:“姐,说句话你别见怪,你的表情让人觉得你是一个摸不着方向的人,以前那种自信的神气,完全看不到了。”

  凌云的话,正好说到织云的病上去了。“我还有甚么方向呢?我早就迷失了。”她心里凄惨的说,嘴上却不这么承认,反而笑着道:

  “到底是作家,说话就像作文章一样。女人结了婚就在家当太太,还谈甚么方向不方向?”

  “姐,这个话可真不像你说的。”凌云掩不住失望的。

  “是吗?”织云叹息了。沉吟了一阵,才不太起劲的道:“你们的杂志办得怎么样?”

  “销路是坏透了,出了几期,期期赔钱。不过没关系,我们有信心,预备让它赔一年,这一年我们把裤带勒紧一点就是了,过了这段时期一定会好转的。人那!就是要耐得住寂寞——”

  “耐得住寂寞?”织云觉得这句话好耳熟。

  “当然,不耐寂寞的人,甚么都做不成。这句话是一个朋友说的,现在就成了我的座右铭。”他定定的看了织云一会,又道:“我越来越体会到,要达到一个大的目的,必需得把自己整个投进去,不计得失,不计利害——”

  “你的大目标就是要用你的笔,唤起中国人的自觉和自尊,不是吗?”织云微笑着打断凌云的话,还是带点调侃的意味。

  “还不祇如此,我们还要用手上的笔,帮助中国人找回失落了的民族感情,找回精神的根。”

  “精神的根?到那里去找?”

  “到五千年的文化里去找。”凌云坚定的说。他转动了一下身体,把左腿搭在右腿上,两手比着手势。“姐,你就会亲眼看到,这几年来,一般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多少,建筑方面有甚么样的成就,经济多么繁荣。整个说,这些成就是了不起的,而最难得的一点,是一般人都爱自己的生活:满意这种生活方式,可是,这都是属于物质方面的,在精神上,我认为我们已经迷失很久了。我们处处学外国,不敢肯定自己,同样一件事或是一个人,如果被外国人,甚至被在外国的中国人赞美一声,马上就身价百倍,人人说好,至少没有人敢说不好。反过来呢!就是明明很好的,真有价值的,自己也不敢理直气壮的说声好,甚至说了也没人相信。举个例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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