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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坐在进城的出租车里,何绍祥和征云一问一答的谈起来。虽然他们是头次见面,可没有说一句寒暄应酬的“开场白”,一开始就谈学校和功课。何绍祥对征云很关心,问了他不少话,如教授是谁?教得如何?听课有没有困难等等。征云说了那指导教授及另外几个教授的名字,何绍祥听了高兴的道,其中一个他认得,开会时候见过,这次开会还会遇到,将要在那教授的面前提提征云的名字。征云听了自然十分高兴,但说他出国尚不到三个月,英文的应对能力还不算顶好,听课有时不免困难,何绍祥忙安慰他说:中国留学生初来外国都会有这种情形,过些时候一定会好转,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接着征云忽然想起来一个物理学上的疑问,说是对这一点始终没弄通,何绍祥立刻从西装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和原子笔来,又画又写又比方的就讲上了,一直讲到车停在旅馆门口,还没讲完。

  “我们先下车,再接着讲。”何绍祥临下车时说。

  旅馆离何绍祥开会的地方不远,是大会秘书处给订的。刚安置好,小汉思就大声叫饿。

  “别吵,等妈妈换了衣服就出去吃饭。”正在洗脸梳头的织云说。

  何绍祥和征云对着坐在靠窗口的沙发上,还在讲解那个问题,征云感兴趣之至,热烈发问,两人谈得欲罢不能。直到织云穿戴好,提醒他们小汉思早就叫饿了,何绍祥才收起了那个小本子,站起身。

  织云听说美国的中国餐馆地道,不像欧洲大陆上的中国馆子那么“中西合璧”,所以想吃中国饭。征云说离这里不远处就有一家,不过他从没去吃过,好不好可不敢保证,他可以带路。

  “真不远吗?如果远的话就不要去了。小汉思坐飞机累了,得早点上床睡觉。”织云又犹疑的说。

  “不远,隔两条街就是。”征云说。他走在织云旁边,何绍祥牵着小汉思在前面。“姐,就见面这一会功夫,我就看出你完全变了一个人。”

  “唔——”织云不自觉的摸摸脸颊。“变老了?”

  “也不是老。是——说不出,也许该说是变成熟了吧!不,也不是成熟两个字包括得了的。该怎么说呢!”征云沉吟着,好像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才恍然大悟的道:“现在我知道怎么说了。你是变深沉了,比成熟还厉害。”

  “比成熟还厉害?”织云笑了。

  “真的,我是这么感觉。妈一提起你,还总是以前的印象,如果见到你,她也会看出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征云带点孩子气的笑着说。一点也觉察不到他的话在织云心里引起的感觉。

  “我出来多少年啦!这些年的山山水水,就是钢铁打的人也会变一些。”织云不胜唏嘘。

  “姐。姐夫,”征云指指前面的何绍祥,“真棒,真渊博,有学问啊!你眼光真厉害。”织云只笑笑,接着问了一些征云的生活情形。

  “就是那样子,又苦又穷又得啃书嘛!”征云苦笑着说。

  “你们怎么打算?钟兰心也来吗?”钟兰心是征云的女朋友,曾在信上提过。

  “她大概明年出来——”征云说了一半,何绍祥忽然转过头来叫征云道:“征云,你刚问我那个现象是这样——”

  征云连忙到前面去,和何绍祥边走边谈,小汉思奔到织云身边,拉着她一只手。

  “妈妈,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美国吗?”他仰着小脸问。

  “嗯,这就是美国。”

  “为甚么那些人的脸那么黑?”小汉思指着路上经过的几个黑人。

  “不许乱指。”织云轻声喝住他,解释道:“那是黑人,就是说,皮肤是黑颜色。”

  “喔——”小汉思盯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黑人仔细看。“妈妈,他的皮肤那么黑,血和心是不是也是黑色?”

  “不是黑色,是红色,和我们完全一样。”

  “喔。”小汉思点点头,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我们的皮肤不黑,可是也不和莉萨他们一样,我们是甚么颜色呢?”

  “我们是黄色,黄种人。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全是黄皮肤。”织云很有耐心的慢慢说。

  “妈妈,你总说我是中国人,为甚么爸比说我是德国人呢?”小汉思不解的问。

  “爸比这么说?”织云感到惊异。

  “嗯。爸爸刚才告诉我的。他说我是德国人,你也是,他也是。只有小舅不是,”

  “哦?——”织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才说:“爸爸是逗你玩的,我们全是中国人。”

  “妈妈,你说的是真的,爸爸是哄着我玩的。我们全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珠,怎么会不是中国人?莉萨每次跟我吵架都骂我:中国人、黄脸皮、黄脸皮,中国人。”

  “这不算骂,我们本来就是黄脸皮的中国人。”织云看着薄暮中乱糟糟的大街,匆匆而过的各式各样的行人,心情益发的沉重,坐飞机的困倦也上来了。感到耳朵里还在呜呜的响。

  从饭馆出来,征云直接回宿舍,说好明天来把小汉思接出去玩,以便何绍祥和织云一同去大会报到,然后参加大会的开幕酒会。

  在回旅馆的路上,何绍祥对征云赞不绝口:

  “征云这个年轻人很聪明,根柢不错,像他这样的留学生,才有在外面闯天下的条件。你那个大弟弟不行,思想像个小老头子,太不合潮流了。”

  “不合潮流不一定就不好,人各有志,凌云有他的理想。而且不见得不肯出国就不合潮流,就像小老头子。”织云照例的为凌云辩护。

  何绍祥只做息事宁人式的微笑,不再根据这个题目谈下去,然而织云知道得很清楚:他瞧不起凌云,认为凌云没有真学问,思想又特别。

  会期一共五天,除了第一天参加酒会之外,织云就只在晚上餐宴时才和何绍祥一同出去,白天总跟征云在一起。姊弟俩多年不见,话多得说不完,织云想家,又想知道家中各人的情形,问题极多,征云也是个能言善道的,不但答得详详尽尽,还会绘声绘影的描述。这天姐弟俩在征云学校的校园里,边走边谈。征云说:

  “姐,家里人全想你,说是不知那天才能再见到你。”

  织云听了不禁有些辛酸,长吁一声道:

  “这就是现在最流行的中国人生活,一家人东分西散,真也不知道为的是甚么?”停了片刻,又问:“爸爸妈妈的健康情形好吗?”

  “爸爸还是那样子,从两年前开始有头晕的毛病,去看了大夫,说是有点血压低,他现在正在吃增加血压的药。爸爸每天就是上班、看报、下棋,和从前一样,没多少变化。”

  “妈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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