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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是啊!就是那家旅馆,苏拉雅以前长期住在那里,巴勒维国王给她的离婚书也是在那里收到的。呵呵,皇宫大旅馆的典故可多啦!德国的花花公子萨克斯,就在那里躲着他的第二任太太碧姬巴杜,她从前门来,他就从后门溜走,旅馆的人都跟萨克斯串通了,唉唉!碧姬巴杜那么大的明星,搞得可真没面子……”理发师肚子里的文章真多,这些名人的花边新闻,织云在出国前曾经一度很感兴趣,出国之后倒反而兴趣越来越淡了。这也是受了江啸风的影响。有次他们坐在英国公园里闲谈,她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些世界级的名人,感叹他们一掷千金,穷奢极欲的生活。

  江啸风就说:“这些人是麻木不仁的后知后觉者,也是社会的罪人,他们有太多的钱,有领导社会风气的声望和力量,可是他们只知道玩、享受、摆派头,从不想为别人做点甚么,也不想想他们这种生活方式会给社会带来多坏的影响。居然就有那种无聊的新闻记者专门报导他们的起居住,造成很多无知的人羡慕他们,学他们,结果就产生很多社会问题。”江啸风的最后结论是:“这是西方社会物质文明过份膨胀,而他们又缺少可遵循的文化传统,所造成的畸形现象,说穿了和那些嬉皮一样,是社会的病态。”

  最初织云曾认为江啸风的人生态度过份严肃,把问题看得太严重,后来就慢慢的受他的影响,也认为这些人是社会的“病态”,不但不认为他们的豪华是值得羡慕的壮举,反而有些轻蔑了。当江啸风再说:“我们中国人是讲究勤俭质朴的,这种以物质享受来表示生命丰富的肤浅,我们就不会有,这种西方文化是我们不屑于吸收的。”的时候,她也随声附和了。

  漂亮的理发师正说得与致勃勃,忽然来了个更漂亮,看来酷似亚兰德伦的小伙子,“亚兰德伦”和理发师说了几句话,便耀武扬威的走了,待这位人物出去后,理发师又告诉转织云:

  “我的这个朋友是教滑雪的教师,前年×国公主来度假,跟他有过罗曼史……”

  待头发弄好了,织云的名人野史也听够了。理发师用优雅的姿态递过账单来,织云一看,是法郎八十四元,加上小费正好一百法郎,合成台币是两千两百多块,仅仅是洗洗卷卷就要花费这么多!真可谓豪华之举了。她想如果何绍祥知道,说不定会怪她,因为何绍祥在日常生活的小地方——特别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是很节省的,甚么东西都用十几二十年,还保护得和新的一样。

  “你的头发样子好时髦。”何绍祥见了织云就说。

  “是嘛?可贵呢……”织云把理发经过说了一遍,为那一百法郎不胜惋惜。

  “偶尔侈奢一下有什么关系。”何绍祥听完不经意的笑笑。

  耶诞夜和除夕,山上热闹已极,雪地里闪烁着用五颜六色的灯光装成的耶诞树,每家大旅馆都是喝香槟酒的通宵舞会,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耶诞夜,何绍祥和织云,一人领着小汉思一只手,到外面去逛街。山上夜间寒冷,正飘着蒙蒙的雪花。他们三个人穿得厚厚的,手拉得紧紧的,走在少人的雪地上。

  灰沉沉的天空,因为受了雪地里强度灯光的反射,泛起晦黯而极不自然的红色光晕,舞曲的乐声,从旅馆的窗户中流传出来,此起彼落。

  织云紧握着小汉思的手,呼吸着冷得使她鼻子发痛的冷空气,小心的踩着新落下的雪——新下的雪是最滑的,慢慢的往前走,颇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动,而乡愁像魔鬼一般,乘虚而入,充塞在她整个意念里。她从没有一刻,像此刻想家,想故国,想念得这么深切的。

  “绍祥,在这时候你也不想家吗?”织云突然问。

  何绍祥愣了一下,默默的走了一会,才慢悠悠的道:

  “我有甚么家可想呢?我的家不是在这里吗?”

  织云不再说甚么了,心里悲哀的想:在这么遥远的异国,在这么寒冷的高山上,两个来自同一块土地,相属的人,心竟离得这么远,远得像南极和北极,永远不会有共同的快乐和共同的悲伤,这是多讽刺,多可悲的事啊!

  “以前我一个人来休假时,就住在这里。”经过一家小旅馆的门口,何绍祥指着说。

  “你住在这里?”织云仔细打量那幢房子:典型的瑞士山区小楼,古老而并不“古色古香”。窗口黑漆漆的,看样子整个房子里的人都睡了,别家旅馆都开通宵舞会,它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看样子真是小旅馆里的小旅馆了。

  “你以前就住在这里?”织云不免有点吃惊。

  “嗯,这里很安静,住着蛮好。”何绍祥很怡然自得的。

  织云想起那时候在慕尼黑,学生间说起“何绍祥到圣摩里士度假去了。”都掩不住羡慕的口气,连她也羡慕过,以为在这么豪华的地方,一切都是既豪华又多采多姿的,想不到他就住在这种第四等小旅馆里……

  “我来度假最主要是晒太阳,休息头脑,住的地方只要干净就行了,反正就我一个人,谁也看不见我住在那里。其实一般瑞士人节省得很,都住小旅馆,像皇宫旅社那种豪华旅馆,就是最有钱的瑞士人也不会去住,那是专门做外国人生意的。”何绍祥又解释。

  织云默默无语,终算明白了何绍祥在婚前的那一大笔积蓄,是怎么背着人省吃俭用存下的。

  【四一】

  征云在二月间去了美国,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做研究生。正好何绍祥四月间要去波士顿开会,然后还要去纽约和加州,织云想何不趁机会跟他一同去美国玩玩,连带看看征云和曾曼琳、陈玲玲。这几个人一直在她的思念中,她已经太久没见到他们了。

  “好嘛!你去玩玩,散散心。”当她说出想一同去的话,何绍祥立刻慷慨的赞同。

  飞机由苏黎世直飞波士顿,不过七小时的行程。

  织云一出检验处,就看到预先约好来接的征云。她出国的时候,他还是个剃着光头、背着大书包的高中生,如今站在面前的,竟是个魁梧成熟的男人。她几乎有点来不及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我那个整天穿双臭胶鞋的小弟弟吗?”她又是惊叹又是喜悦的想。

  征云见到织云这一群,老远的就笑着叫了一声:“姐。”

  “征云”织云叫了一声,就止不住一阵阵上涌的眼泪。征云过来抱住她的肩膀,轻轻摇幌着道:“姐,不要哭,不要哭。我们见面多高兴啊!”

  织云还在擦眼泪,这么多年没听到这样亲热的称呼了,只这几声“姐”,已叫得她悲喜交集,眼泪想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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