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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大江,你知道的,现在我跟家里公开这回事,只会增加困难,他们一定不会答应,反而会阻挠。我们何必去自找麻烦?我们两个人自己知道我们怎么样要好,将来要怎么做,是最重要的,何苦非订婚不可呢?”

  “想不到我是这么见不得人!依你的计划,我这个丑媳妇甚么时候才能见公婆呢?”江啸风冷冷的问。

  “大江,别这縻说,再忍耐一段时间,等你博士学位一拿到,我就立刻跟父母宣布。”织云抱歉的说。她伏在江啸风的胸前,有气无力的,显的很烦恼。她心里明白,以江啸风这样一个人,就是有了博士头衔,父母也不会接受。尤其是母亲,江啸风和她要求的条件差得太远了。“大江,如果你一定想要人家知道我们的关系,就去买个订婚戒指戴上也好,并不一定要经过家里认可。”她又说。

  “其实是应该这样,我们都是成人,自己的事自己担当,并不一定需要家里的意见。”江啸风同意织云的提议。

  于是,当天下午两个人就到玛琳方场的珠宝店里,买了两个白金圈,套在指头上了。

  现在织云独自坐在宿舍的房间里,一边看信,一边不经意的抚摸那个白金圈。

  今天下午没课,她在食堂吃过午饭就回来了,没想到一块儿竟同时收到三封信。一封来自母亲,另两封是她在美国的好友曾曼琳和陈玲玲来的。

  织云首先拆开母亲的信,信的内容还是像每次一样,充满了爱与关怀。最后又照例的嘱咐:“不要光忙着念书,终身大事更要紧。”可又免不了提醒她:“要注意对方的条件,爱情也是要条件的。”又问她:“你出国也快一年半了,还没有比较接近的朋友吗?”看完母亲的信,她的心情也像每次一样,顿时像被压上了一个大大的铅块,变得无比沉重。她朝对面墙上愕愕的发了一阵呆之后,把信装回信封,又拆开曾曼琳的一封。

  曾曼琳信中大大的埋怨异国生活寂寞孤单,字里行间流露出思乡思家之情。但是,她说她能忍受这种生活,因为她有更大的目标。目前她已得到硕士学位,正在开始攻博士。“我非得拼个博士学位不可。”她十分自信的说。

  陈玲玲的信刚一剪开,就掉出来两张彩色照片。织云连忙捡起来看,两张都是陈玲玲和一个中年男人合照的。分别两年,陈玲玲比以前更时髦了。其中有一张,是穿着时下刚流行的“热裤”,她露着两条丰满的大腿,脚上是用几条带子编成的凉鞋,一手挽着那个矮矮胖胖、肤色微黑、眼镜片和额头都在发光的人。再看她的信,是这么写的:“我已获得硕士学位,也不打算再往下念了。女人终是属于婚姻的,对不对?你看他怎么样?还顺眼吗?我们已交往了一年,觉得彼此还合得来。人在国外,谁会有那份爱得死去活来的热情!大伟是医生,也是世居美国的华侨,在这里有很好的业务,人很忠厚老实,对我几乎是百依百顺。我们已经决定下月五号结婚。真可惜你不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已买妥了一幢房子,五间卧房,三个浴室,院子里还有个小小的游泳池,才八万美金,大伟说算是便宜,所以就买下来了。你何时和你那个天才音乐家一起来玩?我有地方给你们住……”

  织云掩上信,有点哭笑不得的心情,那只原来摸着白金圈的手,又没头没脑的摸起来了。剎那间,那个窄窄硬硬的小金圈,彷佛一下子变成了被咀咒过的“魔戒”,越摸它脑子里的想头越多,心里的情绪也越低落。

  她自信并不是善于嫉妒的人,对于自己的好朋友,更从未有过好强、逞能、或故意比一比,要一较长短的心。但是看了曾曼琳和陈玲玲的信,她竟无法控制的产生了一些不平的愤慨,和被“比下去了”的颓丧。她问自己:“我那样不如她们?为甚么她们都那么春风得意,我就这么打不开出路?为甚么陈玲玲那个又黑又胖的大伟,能买得起八万美金一幢的房子,大江就穷得到飞机场去当搬运工人?”

  自三月开始,江啸风就每天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在机场做搬运的工作,七个马克一小时,一天可以赚四十马克,每个月做二十几天,可以有一千马克的收入。其实江啸风有奖学金,是海尔教授特别为他争取的。他之所以去作工,完全是为了织云。

  “为甚么那么多人请得着奖学金,就我一个人请不着?出来一年多了,还靠家里寄钱来维持生活,真不好意思。我一定要找个半工半读的工作。”织云几次这样跟江啸风说。她真的在找,看到报上有找人的小广告,就写信去应征,信是写了不少,回音却是一点也没有,好像信全寄到大海里去了。只有一次收到一封回信,叫她去面试。那回信的人,自称是做文化事业的,正需要个中国人帮忙。织云见信乐得阴郁一扫而空,连忙去找江啸风,告诉他这个消息。

  “这是一个文化事业机关,正需要中国人,一定是他们有中国文稿,需要译成德文,也许有德文东西要译成中文。这个事我大概还能做。”织云十分富于幻想的说。

  “但愿像你想的那么好。不过,还是小心谨慎一点为妙,德国社会也复杂得很。还是我陪你一起跑一趟吧!”江啸风说。

  那天幸亏江啸风陪着一起去了。他们事先约好,织云先进去,如果二十分钟还不出来,江啸风就进去找她。

  那个“文化事业机关”,是在一条偏僻街上的一幢破旧大楼里,两扇乌黑的大门,旁边墙上挂了一堆牌子,其中有个白底黑字的,写着:“世界文化艺术社”。织云对对那信封,正是这家。江啸风推开大门,两人穿过黑黑的甬道,又上了黑黑的楼梯,一口气爬到三楼,才看到在一个像普通住家公寓的房门外,挂着同样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

  “我在这里等你,你去叫门吧!”江啸风说着又走下楼去,在下面一层的楼梯间里等着。织云战战兢兢的去按了门铃,颇有一点探险意味的紧张。按了好几下,门才打开一条缝,一个长了一脸松垮垮的虚肉的中年人,从门缝里仔细的打量她。

  “你是海兰娜余吧!请进来谈。”那个人说着把门大大的打开。织云稍稍犹疑了一下,就走进去。

  “你进来,到我的办公室来谈。”那个人说。两只眼睛一直像检查货色似的,从上到下的打量她。

  织云跟着他到办公室,在去的当中,经过一间关着门的屋子,里面有男女的说话声、笑声。那间所谓的办公室,乱得像个垃圾堆,地上、架子上、椅子上,全是旧杂志、废纸,和一些大号的牛皮纸信封。屋子里唯一像“办公室”的东西,是一张半旧的写字桌,和面对面放着的两把会转动的椅子。那个人自己坐在对着抽屉那边的一把,用手指着另外一张对织云道:“请坐。”

  织云坐下了。在弯身要坐下的一刻,她发现写字桌上的大玻璃板下面,压的全是裸体照片。不但有女人的,还有男人的。这使她大吃一惊,心里立刻警惕起来,想:“这个家伙不是好人,专喜欢搜集裸体像片,真是低级趣味。”

  “余小姐是学生吧?”那个人问。

  织云点点头,答应了一声“是”。

  “台湾来的?”

  织云又点点头。

  “台湾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那个人笑嘻嘻的,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盒香烟来,举到织云面前。织云摇摇头,说“我不会抽烟”。那个人就自己从里面抽了一只烟出来,插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连连吸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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