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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女人的情关(2)


  文学女人闯不过情关的例子不只出在咱们文坛,西方文艺圈里照有不误。我的一位相知文友,这儿姑且给她取个化名叫海蒂吧!海蒂写诗又写小说,才华横溢,读者万千,在德语文坛是广受欢迎的名作家,丈夫又是极有社会地位的实业巨子。他们的两个女儿生得聪明可爱,家庭生活安定富裕,可谓人间的幸福条件样样不缺。海蒂棕发深眸,身材婀娜,青年时代是著名的美女,如今近五十尚存风韵,每当一年一度开聚餐晚会,她盛妆出现时,仍是大家注意的焦点。

  海蒂说话声音轻声轻味,眼角眉梢总歙着郁郁笑意,细致得差不多不像个西方女子。我们每个月都会见面,近得无话不谈,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有次就初恋的题目聊了起来,她说曾爱过一个意大利来瑞士念书、名叫法兰克的大学生,两人好得海誓山盟,无奈被她做银行家的父亲强行拆散,那个男生悲痛之余坐上大船去航海,从此音讯杳杳。“他是我的初恋,也是我永远的恋人。”海蒂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澈如水,像个为情痴迷的小姑娘,我这边可听得大大吃惊:“他是你永远的恋人,那么你丈夫呢?”“哦!怎么能比在一起?一个是纯情之恋,一个是世俗婚姻。何况在我丈夫的天秤上,他的事业比我重要。”海蒂点上一支烟,怅怅地吐着云雾。

  日前与海蒂相约在苏黎世湖畔的咖啡馆见面。我先到,等了片刻才见她迈着挺轻巧的步子姗姗迟来。第一眼我就看出她清瘦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也比往常复杂,果然,不待我问她就先开口了:“苏茜,怎么办?他回来了。”“谁回来了?”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法兰克回来了。那时他去航海,后来在南美定居——”。

  海蒂一边饮啜咖啡,一边娓娓地叙述,说法兰克在南美做珠宝生意,结过两次婚,目前是生意与婚姻都不算成功,那边局势又不稳,就回故乡罗马了。“他回来就打听我,在一个朋友处问到我的住址,我们已通过电话。”她清秀的脸上飘过一抹微笑。

  “你们要见面?”“唔,很难哪!”海蒂有点烦恼的蹙起眉峰。

  “是啊!以你目前的情形,名作家、名实业家的夫人——”

  “不,你错了,难不在我是谁或他是谁的问题。他是我这一生真正爱过的男人,就算他今天是个乞丐,我也不会逃避。我怕的是相隔三十年,假如见面发现对方已不是原来那个人,把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好印象毁于一旦,可怎么办?那该多空虚呢!”海蒂认真地说,眼眶里居然泪光泫泫。

  西方社会里的男女关系,讲究敢爱敢恨,自由得几可远到随心所欲的程度,但是竟也有这个唯心唯美的痴情女子。怎么解释呢?只能说文学女人就是文学女人,不管东方西方或什么人种,都是多情、浪漫,富于幻想而脱离现实的。

  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士作家赫塞(Hesse)曾说:他的内心是“风暴地带”。其实,很多从事文学、艺术、音乐创作的人内心都有“风暴”——创作的灵感往往就靠风暴来鼓动。至于文学女人就更不用说,不单心里的风暴比常人凶猛,感情和幻想力的丰富更是无人能及,对她们来说,爱情永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盛名带来的荣耀,群众热烈的掌声,都不能代替爱人的款款深情。她们要爱和被爱,而且标准定得特高,那爱情必得是不朽又伟大的。可叹的是人海滔滔,能够永不变的人际关系并不很多,包括爱情在内。文学女人之所以常常以为自己拥有不朽之爱,多半是在特定时空内,譬如恋爱的对象突然死亡,或在相爱的高潮期黯然分手,情况本已令人断肠,文学女人再用丰富的感情之笔着些色彩,这个在她生活中隐遁了的他,便成了永恒,不朽,完美得无人能比的典型,使后来者很难超越,自然也就失去了许多爱与被爱的机会,心灵怎会不空虚?

  有言曰:女人是为爱情而生的。假如普通女人是为爱情而生,那么文学女人的生命就是爱情本身,正因她们有那么炽热真纯的爱,才能创造出那些隽美的文学。文学女人的脱离实际,常会给人一种造作的印象,以三毛为例,她虽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却也不乏人认为她是有意的故做多情。现在三毛死了,大家终究看出,她确是一个用生命写书的痴情女子。文学女人的超越凡俗,重灵性轻物质,不同于一般芸芸众生之处也就在此。这样纯洁天真的人,在这个滚滚红尘的世界里生存自是苦涩、失望、焦虑的,加之她们总不放弃爱与被爱,便有重重情关要闯,闯得过的愈形智慧、成熟,写出更美善感人的作品,闯不过的就如吉铮和三毛一般,走上自杀之路。

  三毛留下不少呕心沥血之作,吉铮走得太早,留下的作品不多,但不论作品多寡,作者的耀目才华已如明月破云而出,光辉四射,照亮文坛。可叹的是,她们跳不出自掘的陷阱,逃不过考验韧性的情关,否则当可有更辉煌的成就。说来令人惋惜,但谁让她们是文学女人呢?

  大富于幻想的文学女人们,常犯“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的毛病,待她们认定了爱与被爱的对象时,又会毫无保留的去“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于是,文学女人闯不过情关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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