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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哎呀呀,凤铃,你……你为什么服毒啊?”金花急得抓住凤铃的手连连摇晃。想不到这回凤铃竟开口了:“我……我答应……答应他的……不能……跟他,就……就为他死……呕呕……我难过……”她断断续续语音不清的。

  “他是谁?在哪儿呀?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他……是个……当兵的……在……在城外……”

  “天哪!从何说起呀?你们快把她抬到后头抢救,我得到前头去了。”金花丢下凤铃跑到前厅,风流飘逸的鹿大少正笑容满面地跨过门坎。

  鹿大少的宴会上,猜拳行令,唱诗,直闹到太阳落山才散。老妈子皇皇仓仓地嚷着进来:“不好啦!不好啦!凤铃姑娘死啦……”

  金花被人以“虐婢至死”的罪状告到衙门。名如烈日艳比娇花的赛二爷成了杀人凶手。事情即刻传遍大街小巷,像一声霹雳,震动了整个北京城。

  办案的五个御史中倒有四个与金花相识,当日跟她调情逗笑,甜话说了一箩筐,有个御史大人还跟她有过一宿风流,这时叫他们怎能板起脸来把她当犯人审?官场的反应尤其令他们为难:为赛金花说情开脱的达官显要很多,但是倚势施加压力要求把赛金花治罪押监,或放逐充军的也不在少数。几个御史的住宅门前连夜车水马龙访客不断,弄得他们不知怎样处置才能面面周到。

  五个御史连连商量了一天,终于想出个好办法:不如借着杀人罪的名目,把案子交给刑部,给他个不露形迹的推尸过界。

  刑部是过大堂、关死囚、施刑罚的地方,可比不得御史衙门那么有人情味,金花一去就被下到大牢。

  金花由四个狱卒押着走过一条窄长的甬道,地面水涔涔的,两旁的砖墙高得直通天衢,阳光被挡在外面,一种由潮湿、霉腐和彷佛是尸臭混合成的异味,冲击着鼻子和眼睛,直逼得人淌泪。

  甬道的尽头是两扇厚重的黑色木门,远远看去就像两个直竖立起的棺材盖子。领头的狱官当啷一声打开门上的大锁,对金花咧嘴笑道:“赛二爷,委屈了,希望你住得惯。”

  金花站在门口向内张望。这是一间与所有牢房隔离的、孤零零的土屋。泥地,泥墙,接近屋顶的地方一口半月形的小窗,透进一线暗淡的光影。金花正待开口,那领头的狱官又说了:“今儿早上我把苏元春带来……”

  “苏元春?不是跟着冯子材打法国兵的那个将军吗?”

  “对,就是他。那时候他是大英雄,这会他可是个癞狗熊啦!赛二爷没听说吗?他‘纵兵殃民,缺额扣饷’,被人弹劾了。要不他哪儿会光顾这个好住处呢!嘿嘿!”

  “今早上来?他不在里面嘛!”金花不懂那狱卒的意思。

  “对啦!他不在。他害怕,不敢住这屋子,给了我们哥们三百两银子的酒钱,我给他换了个地方。”

  “哦?”金花明白了,原来在跟她收买路钱呢!“他怕什么?哪个牢房不是黑漆漆阴森森的。”

  “是啊!牢房哪能跟府里的客厅比。”狱官斜眼狡猾地瞅着金花。“不过这间跟别的牢房又不同。二爷,你壮着点胆子,跟我瞧点惊人的物事。”

  金花随那狱官进去,发现屋角的泥地上有片黏乎乎的东西,再仔细看看,才看出是一具打碎的人体,烂肉、残骨、头发,和着乌红色的血液,一片狼藉。

  “天哪!”金花恐怖地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外跑。那狱官挡住她道:“赛二爷,你不能走,这间房是派给你的。”他说着指指地上的尸体,“这死鬼是出名的乱党沈荩。”

  “沈荩——原来是他!”金花反而平静了。“你们把这样一个人就……就……”她心中愤慨,话可不敢说出口。

  “太后老佛爷亲赐懿旨,叫把他杖毙。哼!这种乱党,放着好好的顺民不做,要办什么报纸,专揭朝廷的短,跟太后和皇上做对。胆子倒大,敢拔真龙嘴边的须子。他要是肯招呢!保不定能留条小命。就是不招。几根大棍子火辣辣地打下去,连哼都不哼一声。呵!贼皮子!”

  “既然打死,为什么不把尸首收拾了?”

  “昨儿夜里行的刑,我们还没工夫管这闲事哪!赛二爷别挑错,就包涵着一点吧!不过——要是赛二爷害怕,当然我也可以给想法子换换地方。嘻嘻!”

  “不必换,我不怕。”金花扬起下巴颏傲岸地笑笑。

  “不怕?”四个管监狱的都现出意外的神色。

  “人谁无死?怕哪门子?这种直到打死都不吭一口气的人,分明是个英雄好汉。不会变鬼来吓人的。”金花先把挽着的包袱丢在靠墙的草堆上,自己再坐下,腰杆子挺得笔直。

  “喝!原来赛二爷是个大胆儿。那是最好,我们也不用费事了。”狱官估计榨不出油水,便也不再多话,一努嘴巴,三个狱卒全跟了出去,当当啷啷一阵响,棺材盖形的大门已被锁住。

  脚步声去远了,空旷的牢房陷在悸人的死寂里,金花依稀置身于地狱最底层最阴黑的角落,听不到人声,嗅不到人气,窗口透进来的一线微光正在暗淡,碎烂的尸体发出重浊难闻的血腥味。焦虑悲伤与愤怒使金花像被烈火烧着那么痛苦,五脏六腑灼热得绞做一团。“沈相公,你明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不能说真话的,可是你说了。沈相公,你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有你这种人在,这个朝代也就长不了啦!”她对着地上那滩模糊的血肉说。

  金花把牢房细心地寻视一遍,思索着用什么东西盛起靠窗那面墙角下的干土,把沈荩的尸体掩盖住。她在草堆下找出一块凳面大小的木板,直到小窗上透进冷冷的月光,她才用干土盖住了碎骨烂肉。然后她跪在小土丘前,深深地叩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沈相公,请受我一拜。”

  黑牢里关了三天,刑部大堂开庭审案。坐在正堂旁边的大人砰的把桌子一拍,厉声道:“赛金花,你知罪不知罪?你行为不检,败坏风俗,今又虐婢至死,心黑手辣。我问你话,你要从实招来,不然你就试试受刑的滋味。”

  金花听这声音很耳熟,她仰面直视堂上,嘻嘻地娇笑着道:“哎哟,裕老爷,你别对我拍桌子打巴掌的吓唬我呀!难道你忘了咱们那一宵之情吗?”

  裕老爷的胖脸直红到脖颈。堂上传出隐隐的笑声。只有正堂老爷毫无笑意,反而把脸板得铁青。

  “住嘴!”正堂老爷把桌子拍得更响,严肃地道:“公堂之上你居然敢胡说八道,胆子也太大了,眼睛里也太没有王法了。不给你点厉害看看恐怕你还会放肆。”他说着朝下面命令道:“预备刑具。”

  整个公堂上的人,全在色迷迷地盯着金花,录供的掉了笔,管上刑的站着不动,那位丢了脸的裕大人早一溜烟地从后门逃走。正堂大人见金花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也无法控制周身的不自在,这使他加倍地震怒:“太不成体统!你虐婢至死,又扰乱公堂,真是罪大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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