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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事。我伯父想知道,瓦大帅对朝廷派亲王到德国去道歉的事,到底同意了没有?依我伯父的意思,想叫我去呢?老实说……”说这话的是载沣,光绪皇帝的亲弟弟,他是这四个小王爷里最年长的,也只有十八岁。他所说的“伯父”便是庆亲王奕劻。

  “老实说什么?跟我别藏话。”

  “老实说,我可不愿意!洋夷的地方咱们不认识,一个亲王倒去赔罪,还得先问洋大帅同意不同意?嗯嗯。”载沣摇摇头,长圆形的面孔上仍洋溢着孩子气的笑容。

  “我倒愿意出洋去玩玩,偏偏我们老爷子不派我。”载搏说。他是庆亲王的第二个儿子,也是所有王公子弟里生得最亮眼、性格最活泼大胆的一个。跟着,另外两个小王爷也表示不怕去外洋,最好四个人一起坐大洋船旅行。金花忍不住笑得格格地,拍拍手道:

  “小孩们别瞎吵了,国家大事那是由你们玩的?吃了糖,我还有洋饼干,也尝尝。然后乖乖地回府,回庆王爷说,我会跟瓦大帅讨情,请他找个时间见见你们……”

  “见我们,我也去?”载搏兴奋地提高了嗓子。

  “当然,连这两个小的也去。不过要等消息。你们就先回去吧!”

  金花送走了几个小王爷,跟着又闯来几个英国法国的军官,原来是听说德国军营里食物丰富,有洋山芋吃,他们也要拜托金花给采办粮食,金花同他们谈生意直到天黑。佣人刚摆上碗筷伺候晚饭,来探听回话的周老爷又匆匆来到。金花把见克林德夫人的经过描述一番,最后道:“告诉庆王爷和李伯爷放心,事情不会再起变化,就这么定了,咱们给建牌楼立纪念碑,一笔帐就算勾销。其实连瓦德西元帅和克林德夫人都待得不耐烦了,急着想回国,至于那些小兵,水土不服,吃住都不习惯,想家想得已到肝肠寸断的程度,大家都巴不得立刻达成和议,洋人回他的洋国,咱们中国人重过咱们的太平日子。”

  “我回去一定把二爷的意思照实转达。”姓周的态度恭谨语调诚恳,一派谦谦君子风范。“庆王爷和李伯爷都说:多亏有赛二爷给打点照顾,事情才办得通。想表示点小意思致谢,偏二爷是个硬气的人,不肯收,倒让他们挺不安的。两位大人都说:等太后和皇上回京知道详情,绝对不会亏待二爷的。”

  “说哪里话,给大家做点事是应该的。”金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在盘算:太后和皇上会怎么谢她?表彰吗?赐见吗?不论怎样对她都是无上光荣,足以显示出她不是一个平常的烟花女子。

  【三十二】

  两只江西景德镇的五彩盘龙炭火盆里,火烧得正旺,燃透了的木炭泛着耀眼的殷红色,偶尔还会发出一响清脆的爆裂声。

  瓦德西一手塞进制服胸前的开口处,一手握着烟斗,在地上来来回回踱着大步。他奇怪火已烧了许久,为什么还是这么寒冷?中国式的建筑,虽说是皇宫,外表金碧辉煌,里面吗,依他看还是太简陋粗糙,屋顶太高,建材是木料,地面又是冷硬的大石板,空空旷旷的一间大屋子,哪里存得住热气?这使他格外怀念起柏林家中温暖的起坐间。在没有应酬的晚上,晚饭后他和玛莉总是对坐在灯下,闲聊家常和社会上的新闻,玛莉的知识丰富超过一般男子,又健谈,但她是极女性的,而且信仰笃诚,当她用柔美的声调朗诵《圣经》,脉脉含情的眼光轻睨着他的一刻,总使他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馨安宁的感觉,剎那之间,彷佛政治舞台上那些惹气伤神的烦恼全消失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那么可爱,可惜他们没有儿女,否则她也会是最好的母亲……

  瓦德西发觉自己陷在这样深的乡愁之中,不觉重重地叹了口气,而许许多多的现实问题,又如潮水般滔滔涌来。没跟中国开战之前,各国都以为中国弱得不如一只纸糊的老虎,不出三个月一定可以迫使中国俯首称臣,然后把土地分成八份,战胜国各得其一。最初谁也没料到事情这么棘手,到中国已经半年多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仍是悬而未决,目前阶段,和议仅仅是有了个雏形,虽说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战争祸首算是惩处了,但要真正达成和议,双方签字履行义务,还不知要拖到何时?

  想不到满清的王室这般懦弱,停战已久,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还赖在西安不敢回銮,而据说李鸿章又病倒了,不知他是真病还是故意拖延时间?如今士兵们个个想家,情绪低沉,由于食物与气候的关系,健康情况普遍不好,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已经很不容易,如果再拖到暑期,后果就更让人忧虑。他已给皇帝威廉第二写了几次报告,说明春天已到,气温渐渐上升,传染病势必流行,若不在夏季来临前撤兵回国,一部分士兵便会死于疾病。奇怪的是皇帝怎么竟无动于衷,来电只指示和谈要点,对撤兵之事只字未提。那么何时才能回乡呢?想前思后,他不由地有些暴躁,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焦灼地来来回回走着。

  “将军,洪夫人请见。”跟着副官的话,瓦德西已听到女人衣裙脚步窸窸窣窣声。“快请。”他说。精神不觉一振。

  “天气这样好,伯爵怎么不出去走走?这屋子里阴阴暗暗的,多没意思。”金花披着件玄色的狐皮斗篷,戴着同样色质的护头,额前别着一只桂圆大小的珍珠,水汪汪的眼波,粉扑扑的脸色,满面春风有说有笑地进了屋。

  “你说得很对,这里阴阴暗暗的,好没意思。这时候柏林不知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知我太太在做什么?”

  “伯爵想家啦?想家就快快回去吧!”金花故意调侃。这些日子,她已成了瓦德西的常客,每隔三天五天总要来一趟,有时会连续着每天来。同瓦德西闲谈忆旧是她来访的目的,受奕劻和李鸿章之流的托请,给说情传话,敲敲边鼓探探虚实,更是她不能不来的原因。

  “回去?哈,洪夫人说得太容易了吧?和谈的事,到如今还在讨价还价,没有一点实际进展。我们十几万大兵好像陷在稀泥里,动弹不得。怎不让我烦恼。”瓦德西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面孔上松弛的皮肤沉重地下坠着,衔在嘴里的烟斗半天也不吸一口,似有无限心事。

  “伯爵,讨价还价的并不光是我们中国人,他们也在讨价还价呀!”金花解下斗篷,伸出两只纤纤玉手,在炭火盆上搓来搓去地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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