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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听到素芬的名字,洪文卿才恍然大悟,何以声音是如此熟悉。但另外的两个声音也不陌生,他们又是谁呢?京师重地,朝廷的官员居然公开迫人卖淫,未免太不象话了。想起赴欧之前素芬对他表白的,要重新做人的愿望,及老把弟方仁启对素芬的关怀,他已是怒火中烧,无法沉默,筷子往桌上一摔,三脚两步地赶了出去。一出去他就愣住了。

  正房廊檐下站了四五个官员模样的人,其中尖鼻猴腮满面怒气的,是大学士徐桐的三公子,北京城里最有名的恶霸徐承煜,他身旁高大得像半截塔似的黑脸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硬给免职资遣返国的缪征藩。

  徐承煜和缪征藩见是洪文卿,也愣住了,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才听缪征藩道:“原来是公使大人,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徐承煜早是一个箭步跨下台阶,笑嘻嘻地对洪文卿作了个揖。“幸会幸会,想不到是洪状元。是不是我们闹得太热闹了些,扰了你的清觉?”

  洪文卿万没料到,冤家路窄会到这般地步!对自己鲁鲁莽莽地闯出来已是后悔不及,他镇定了一下,强笑着道:“我从海外回来初次进京,见天色太晚,就在这里落脚,听到外面的声音很熟悉,忍不住出来看看,想不到竟然会遇到两位。”徐承煜笑道:

  “张大人到京里来办公事,我今晚上在这里给他洗尘,要是早知道洪大人也在,请来一块儿玩玩多好呢!我给介绍一下吧!”徐承煜把那几个人一一介绍了,原来姓张的是个商务官,想来徐承煜这般巴结他,必是有利可图。但他也懒于为此去费神寻思,只是觉得既然已经挺身而出,就没有沉默的理由。他注视了挡在门口的那两个仆佣模样的人和垂首立在东厢窗下的素芬一会,很客气地笑道:“说起来可真是巧,素芬我也认识的。”

  “哦?洪公使不愧名士风流,各色人等都熟识。”缪征藩彷佛是无意插嘴,洪文卿当然一听就明白是借机报复,便也带点讽刺的意味道:“我原是个不长进的,不像缪兄一般清高。素芬在七八年前跟我的一个把兄弟很熟,所以我认识他。他曾经向我表示,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正正经经把戏唱好,别的闲事洗手了。他有心长进,我们何不成全他?各位说我的意见对不对呢?”

  “洪公使确实怜香惜玉的,令人钦佩。”缪征藩说。那个姓张的商务官也客气地插嘴:“我们也没人认真,不过逗他玩玩,他就当真了。”

  徐承煜把他的猴子眼笑成一条缝,深深地对洪文卿作了揖。“跟素芬说笑话,他以为是真的。吵吵叫叫的,惊动了洪大人,可真不好意思。其实天已很晚,大家都想休息了。”他说着对那两个挡在门口的仆佣喝道:“你们两个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让路。”

  “素芬,听到吗?徐大人叫你回去呢!”洪文卿有意点醒素芬。

  素芬一直垂着目光,木头人一般站着,任由别人议论他的事,说着他的名字,既不插嘴也不出声。听了洪文卿的话,他才缓缓抬起头,像受惊的小动物似的,用怯生生的大眼睛朝几个人扫扫,便上前跪在台阶上面:“谢谢徐三大人和张大人的恩典,给各位大人叩头。”那几个人大咧咧的,连腰也没弯一下,就受了叩头礼。素芬最后到洪文卿面前,正要跪下,就被洪文卿扶住,“你快走吧!不必多礼了。”

  “洪老爷,赶明儿素芬专给你老磕头去。”素芬袅袅婷婷地站直了,声音娇脆中有悲切,颇有戏台上苏三进按察院受审时的情调。在朦胧的月光下,他那白玉一般净丽的皮肤,柔如春水的眼波,直看得洪文卿都呆住了,心想:这不是造化弄人吗?明明是个男儿身,偏偏比个真姑娘还娇柔艳丽,怪不得那个姓张的商务官非要他陪宿不可呢!

  素芬对众人又弯腰施了个礼,才带着呆在一旁的琴师,迈着小快步,婀婀娜娜地出了旅店,直到素芬穿着浅紫色缎袍、拖着乌油油的大辫子的背影消失了,几个老爷才互相道了安,离去的离去,入寝的入寝。

  洪文卿一夜好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阿福伺候他穿衣梳洗时道:“正房空了,里面的人大清早就走了。”

  “走了最好,免得碰面彼此难为情。”洪文卿松了一口气。

  主仆四人打点停当便直奔陆府,陆润庠和夫人迎出来,陆夫人道:“以为亲家翁昨天到呢?房间早打扫好了,总不见人来。”陆润庠朝洪文卿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笑道:“咦!喝了几年洋水的人,怎么看不出一点洋气?说说看,此行的心得如何?”

  洪文卿虽在海外三年,多半的时间却都闷在书房里研究元史,和西方人的接触并不多,跟金花那种广交朋友、见识各种新奇事物、在高级社交圈子里引人注目的情形,不能相比。但他略略描绘一点,陆润庠夫妇已是听得啧啧称奇。陆夫人问:“听说新姨奶奶在外洋过得很惯,还学了洋话?”她抿着嘴笑笑,没说出的话是:“真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洪文卿听得出陆夫人话中有话,便郑重地道:“金花天资聪明,学东西快,德语英语都能上口,这几年有她在旁边,给我帮了不少忙。”

  “是啊,姨奶奶是个能干人,哟!忘了给亲家翁恭喜呢!恭喜亲家翁添了千金啊!”陆夫人知趣地改了语调。

  陆夫人陪着聊了一阵离去了,洪文卿便把昨晚上旅店里发生的事,简略地对陆润庠说了一些:“也怪,路竟窄到这个样子!朋友们还没见面,冤家倒先出现了。”

  “文卿,你是不是有些事做得太过分了?譬如说缪征藩,他说几句闲话你装没听见就是,何必革他的职?惹得他恨你,到处骂你,你太欠思考了。”陆润庠不以为然的口气。那张平日笑瞇瞇的圆脸上也无笑容。

  “如果他说几句闲话,我会装没听到。可是他太无礼了,简直……简直是有意挑战,公然当众侮辱我。”想起缪征藩在圣彼得堡的态度,洪文卿激动得声音也提高了。他把事情的经过大约叙述了一下,道:“你说,这样嚣张粗野,要是换个别人,能受得了吗?何况我是他的上官!”

  陆润庠一手轻轻地理着小胡子,沉吟良久:“文卿啊!你我是要好的把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论交情没有比你我更近的,所以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该说的我就要说。你自从讨了金花,就像变了个人。说穿了她不过是个侍妾,在屋里侍奉老爷太太才是本份,你任着她的性子胡闹,到外国去招摇,打着公使夫人的旗号在毛子堆里折腾。你想,别人能顺眼吗?”

  洪文卿也沉吟着,神色黯淡。他承认自己管不了金花,但金花的行为决不像大家传说的那么不堪。

  “素芬的事,你也不该插手。徐承煜也好随便得罪的吗?为了一个戏子,实在不值得去跟他冲突。”陆润庠见洪文卿若有所思,便继续说道。洪文卿沉默了好一会。才解嘲地笑了笑:“闲事已经管了,人嘛!想来也得罪了。料想他们也不会怎样,随他去吧!明天我就去衙门报到,办正事要紧,这些鸡零狗碎不想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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